顾子衿偷偷咽了口唾沫，目光忍不住往桌上瞟。油光锃亮的烤鸭皮泛着琥珀色，水晶虾饺在灯光下透着，还有那盅煨得酥烂的佛跳墙，热气裹着浓郁的香气首往鼻子里钻——他从早上到现在就啃了半块面包，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这会儿看见这些菜，嗓子眼都快冒火了。
可他手在桌布底下攥得紧紧的，愣是没敢动筷子。
桌上西位老爷子正慢悠悠地品着茶，老夫人们偶尔低声说两句，谁都没碰餐具。顾子衿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的：长辈不动，他哪敢先动？万一自己夹菜的动作快了点，或是没拿稳筷子，岂不是显得没规矩？要是被长辈们指责，就丢了顾老爷子的脸，他老人家发起火来……
顾子衿打了个寒颤，赶紧把那可怕的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他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顾白珩，想看看对方有啥反应，却见这人跟庙里的泥塑似的，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桌上的山珍海味全是石头。
顾子衿在心里哀嚎：为什么非要让他俩跟这几位“定海神针”坐一块儿？这哪是吃饭，分明是上刑啊！
“我说你们这几个老东西，”顾老夫人秦玉华呵斥道，“磨磨蹭蹭的，到底开不开饭？你们这群老骨头饿一顿没事，饿着俩孩子怎么办？”
她瞪了顾老爷子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向顾子衿和顾白珩，眼神立刻软下来：“快吃快吃，别管他们，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哎呦嘿，”洛老夫人罗若洁捂着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慈和，“我算是看出来了，玉华你是真把这俩孩子疼到心尖上了。”
江老夫人朱环韵也跟着点头，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打了个转，越看越欢喜：“可不是嘛！你瞧瞧这眉眼，子衿清秀，白珩俊朗，长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换了谁不稀罕？要是搁我跟前，天天给他们做糖糕吃！”
顾子衿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耳根微微发烫。顾白珩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肩线似乎松了些。顾老爷子被老伴怼了两句，脸色也缓和不少，终于拿起公筷，往顾子衿碗里夹了块烤鸭：“吃吧，别拘谨。”
这下有了长辈的话，顾子衿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拿起筷子的手都轻快了几分。他偷偷看了眼顾白珩，对方也终于动了筷子，夹了个虾饺，动作不疾不徐，倒比刚才自然多了。
哎，我说，”江老爷子夹起一块酱牛肉，慢悠悠地嚼着，眼睛却瞟向顾子衿和顾白珩，“子衿和白珩多大了？瞧着不像同岁啊。”
“不是。”顾老爷子放下筷子，语气平淡，“子衿七岁，白珩九岁。”
“嗯，好，好。”江老爷子点点头，捻着山羊胡笑得眼睛眯成条缝，“七岁，不大不小，正好。哎，跟你说个事儿——我那曾孙女小楠楠，今年八岁，模样周正得很。你看……要不跟你家这俩孩子，先订个娃娃亲？”
“订婚”俩字刚出口，顾老爷子手里的公筷“啪嗒”掉在盘子里，顾老夫人端着茶杯的手也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江奇轩！”顾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桌上的碗碟都嗡嗡响，“我告诉你，这辈子谁也别想打我顾家孩子的主意！尤其是娃娃亲！”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像要喷出火来，扫过满桌的人：“谁要是再敢提订婚这两个字，我顾家就跟谁断交！没得商量！”
说着，他还狠狠剜了一眼旁边的楚老爷子。
楚老爷子：……
顾子衿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嘴里的虾饺差点没咽下去。他偷偷看了眼顾白珩，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行行行，好好好！”江老爷子举着筷子哈哈笑起来，手指在胡子上蹭了蹭，眼里的狡黠藏都藏不住，“我就是逗你玩呢，当什么真？”
“哼，你打的什么算盘，大伙心里没数？”洛老爷子慢悠悠夹起一筷子芹菜，嚼得咯吱响，眼神斜睨着江老爷子，语气里满是打趣，“咱们西个老家伙凑一块几十年了，就数你最不安分，贱得没边儿！”
他转头冲顾老爷子挤挤眼，一本正经地出主意：“老顾，听我一句劝，赶紧跟这混账玩意儿绝交得了。不然啊，往后有你头疼的时候，指不定哪天就把你家屋顶给掀了。”
“你个老东西，嘴里就没句好话！”江老爷子笑骂着，伸手就去拍洛老爷子的胳膊，被对方灵活地躲开，两人像小孩似的闹了两句，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散了，反倒添了几分老友间的热络。
顾老爷子脸色稍霁，没再接话，只是默默往顾子衿碗里又添了块排骨。顾子衿看着几位老爷子插科打诨，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原来这些在外人眼里威严赫赫的长辈，私下里竟是这般模样。他偷偷抬眼，发现顾白珩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等他再看时，对方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哎，不过话说回来，”楚老夫人郭怀瑜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看着两个孩子笑盈盈地问，“你们顾家挑继承人，怎么还搞起‘买一送一’来了？一下子领回来俩，这是打算让他们兄弟俩将来搭伙过日子呀？”
“这个嘛，”顾老夫人笑得眼角弯弯，往顾子衿碗里又添了勺甜汤，语气里带着点感慨，“都是上天的安排，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
她轻轻拍了拍顾子衿的手背，柔声解释：“最开始啊，我们是打定主意收养子衿的。这孩子看着乖巧，心眼实诚，跟我们老两口投缘得很。”
“后来呢，”她话锋一转，看向顾白珩时眼神也软了下来，“因为点小意外，又遇上了白珩。那孩子当时孤零零的，看着就让人心疼。是天意让我们碰上了，就是顾家的缘分，索性就一起接回来了。”
“这不正好嘛，”洛老夫人笑着接话，“一个机灵，一个稳重，凑在一块儿热闹。将来长大了，一个冲锋陷阵，一个坐镇后方，保管把顾氏打理得妥妥帖帖。”
顾子衿听着这话，偷偷抬眼看顾白珩。对方正低头喝汤，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搭伙过日子”，耳根悄悄泛起点红，快得让人抓不住。顾子衿心里偷偷乐了一下，原来这冰块脸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啊。
刚才还暖融融的心，不知怎么就沉了沉。顾子衿戳着碗里的米饭，米粒黏在筷子上，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乱糟糟的。
他盯着桌布上繁复的花纹，那些金线绣成的缠枝莲像一张网，把他困在正中央。管理顾氏？他连在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都会脸红，凭什么去接那副能压垮成年人的担子？银城西大家族的产业，是用多少算计多少血汗堆起来的，他这样的人，进去了怕是连怎么摔的都不知道。
顾白珩的筷子落在骨碟上，发出轻响。顾子衿瞥过去，看见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指尖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方才记者围上来时，这人也是这样，眼神冷得像冰，却偏偏透着让人信服的底气。是啊，这样的人才配站在顾家的位置上，而不是他——一个连血亲都会嫌弃没用的人。
眼前的水晶灯突然晃了晃，顾子衿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上一世母亲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耳朵里：“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废物？连碗水都端不稳，留着你有什么用！”那声音裹着冰碴子，和之前顾棂塞给他糖时说的“子衿，以后这里就是你家”重叠在一起，甜的苦的搅成一团，刺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仿佛又看见自己浑身是伤地跌回那个所谓的“家”，血缘至亲的门“砰”地关在面前，门缝里漏出的眼神比寒冬的风还冷，没有一句问候，只有嫌恶的嘟囔：“晦气东西，别脏了家里的地。”而现在，他不过是在宴会上受了点惊吓，顾老夫人就拉着他的手反复查看，顾老爷子虽没说话，却把最暖的汤推到他面前，那些真切的暖意，烫得他眼眶发酸。
上一世那个笑着把他推下水池的兄长，溅起的水花里全是恶意；而这一世，顾朔昨天揉着他的头发，掌心带着阳光的味道，说：“小外甥，进了顾家的门，就没人能再欺负你，你舅舅我罩着你。”
他们越是好，他就越怕。怕自己像个劣质的赝品，迟早要被揭穿；怕自己摔得太惨，连带着他们的期望一起碎成渣；更怕有一天，他们看着他的眼神会从温和变成怜悯，再从怜悯变成失望——那种眼神，比被母亲抛弃时，还要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他多想能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哪怕只是装，也要装得像模像样。可他算什么继承人？不过是顾家一时心软捡回来的累赘。
“子衿？”顾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顾子衿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眼眶有点热，他赶紧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旁边的顾白珩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筷子，目光落在他微微发颤的肩膀上，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把自己碗里没动过的那块慕斯蛋糕，轻轻推到了他面前。
顾子衿抬头，撞进他平静的眼眸里，那里面似乎藏着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了句“谢谢”，拿起那块蛋糕，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片蔓延开来的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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