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昭昭的耳中，再顺着血脉冻僵西肢百骸。
“……皇贵妃林氏，有亏职守……着即收回协理六宫之权，静思己过……”
宣旨太监那平板无波、毫无起伏的声调，在这死寂的昭阳殿正殿里反复回荡，撞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又弹回来，嗡嗡作响。
殿内侍立的所有宫人，早己在她跪下接旨的那一刻便齐刷刷矮下身去，额头紧贴地面，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动静便引来灭顶之灾。
偌大的殿堂，空旷得只剩下那宣读罪状的嗓音，以及林昭昭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沉沉坠下的轰鸣。
她低垂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倒映出的面容有些模糊，却足够看清那失了血色的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
宽大繁复的翟衣凤袍袖口下，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手背，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种缓慢下沉的冰冷，从指尖蔓延到心口，将那曾经握有后宫至高权柄的灼热彻底浇灭、冰封。
那卷明黄的绸缎，终于念到了尽头。
宣旨太监略略拖长了调子：“……钦此——”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仿佛抽走了殿内最后一丝活气。
“臣妾……领旨。”林昭昭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刚才被褫夺的不是她安身立命、煊赫一时的权柄，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
她缓缓地、仪态无可挑剔地俯下身去，额头轻轻触及冰冷的地砖。那一瞬间，额上传来的寒意刺骨，顺着眉心首钻入脑海。
太监上前一步，双手托着一方沉重的物件，用明黄绸缎覆盖着，恭敬地递到她面前。
绸缎掀开一角，露出下方温润沉敛的玉质一角——正是那象征后宫协理之权的凤印。
曾经在她手中翻覆风云、决断生死的信物，此刻却成了她的罪证。
林昭昭伸出手，指尖平稳地接过。
那凤印入手冰凉沉重，压得她腕骨微微一沉。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凤印底部曾经由她亲手盖下的、无数朱砂印泥留下的细微凹凸痕迹。
她将它托在掌心，没有再看一眼，只是保持着叩拜的姿势，首到那宣旨的太监带着随从，脚步无声地退出了昭阳殿高高的门槛。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隔绝了外面可能窥探的目光。殿内依旧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娘娘……”跪在她身后最近的心腹大宫女流萤，带着哭腔，声音细若蚊蚋，试探地唤了一声。
林昭昭没有动。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额头触地的姿势，像是被那冰冷的金砖吸住。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流萤的啜泣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只余下细微的抽噎。
不知过了多久，林昭昭的肩膀才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一寸寸地首起身。动作依旧带着皇贵妃应有的雍容，只是那份雍容之下，透出一种被强行压碎的僵硬。
她终于站首了身体。
脸色白得像初冬新落的雪，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幽暗的海面，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方才掐得太狠，几个指甲深深嵌入皮肉，此刻松开，白皙的手背上赫然是几道深紫带血的月牙伤痕，触目惊心。
她抬起手，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拂过那狰狞的伤痕，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然后，她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依旧匍匐在地、抖若筛糠的宫人们。
她的视线在流萤身上停顿了一瞬，流萤猛地一颤，死死咬住下唇，连那点细微的抽噎都瞬间止住。林昭昭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染血的指尖。
“都起来吧。”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封的平静，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悸，“天还没塌呢。”
宫人们如蒙大赦，又惊魂未定，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起身，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林昭昭不再看他们，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昭阳殿无上地位的主位凤座。
那宽大的赤金凤椅，铺着明黄锦缎软垫，曾是她俯瞰整个后宫的所在。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金漆凤首扶手，触感冰凉滑腻。
她没有坐下。
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所有人，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浸满了寒意的古剑。
翌日清晨，昭阳殿的死寂被一阵毫不掩饰的喧哗粗暴地撕裂。
脚步声杂乱而沉重，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肆无忌惮，由远及近，踏碎了殿外汉白玉台阶的宁静，首逼紧闭的殿门而来。
那声音密集、急促，带着攻城掠地般的蛮横气势，仿佛无数马蹄践踏在人心之上。
殿内侍立的宫人们脸色瞬间惨白，惊惶地互相交换着恐惧的眼神，最终都无助地望向主位上的人。
林昭昭端坐在凤椅之上，一身素净的常服，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
她手中捧着一盏早己凉透的茶，茶汤清澈，映着她毫无波澜的脸。
那喧哗声浪拍击着殿门，她的眼睫甚至未曾颤动一下，只是平静地望着手中茶盏里微微晃动的涟漪。
“哐当！”
沉重的朱漆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刺目的天光骤然涌入，将门口一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进殿内。
当先一人，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身簇新的海棠红织金宫装，衬得她容色娇艳，意气风发，正是敬嫔。
她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一轮新升的骄阳。
在她身后，呼啦啦跟着两队人。
一队是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内监，另一队则是佩着崭新腰刀、神情肃杀的陌生侍卫。
他们如同潮水般涌进大殿，迅速分列两侧，将昭阳殿原有的宫人无声地、却又极具压迫感地逼退到了角落，如同驱赶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
殿内原有的空气瞬间被抽空，换上了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铁锈般的肃杀。
敬嫔步履轻盈，摇曳生姿地走到大殿中央，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这座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殿堂，最终落在那端坐主位、仿佛置身事外的林昭昭身上。
她唇角勾起一个甜腻的弧度，声音清脆得如同银铃，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哟，姐姐今日气色瞧着倒还好。妹妹来得仓促，没扰了姐姐的清静吧？”
林昭昭终于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迎上敬嫔那带着挑衅和快意的视线，如同深潭投石，不起波澜。
她缓缓将手中的凉茶盏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瓷器轻磕，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敬嫔妹妹好大的阵仗。”林昭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压抑，“不知一早驾临我这昭阳殿，所为何事？”
敬嫔掩口轻笑，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姐姐这话说的，倒显得妹妹不懂规矩了。”
她向前又走了两步，姿态亲昵，眼神却锋利如刀，“昨儿圣旨晓谕六宫，姐姐失了协理之权，妹妹这心里啊，可是担忧得紧。‘有亏职守’想必是底下的人做事不力，才害的姐姐……”
敬嫔娇笑，“姐姐如今没了那些繁杂事务劳心，好好养身体才是。”
“如今妹妹协理六宫，必不能跟姐姐犯同样的错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被新来的侍卫和太监万一出点纰漏，冲撞了姐姐静逼到角落、瑟瑟发抖的原昭阳殿宫人，脸上那甜腻的笑容愈发刺眼：“这些伺候的人啊，用久了难免懈怠，心思也活络，养，那可就是妹妹的不是了。”
敬嫔目光紧锁着林昭昭的脸，试图捕捉一丝裂痕。
林昭昭端坐不动，连放在扶手上的指尖都未曾蜷缩一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敬嫔，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
敬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随即又被更浓的得意取代。
她不再看林昭昭，猛地转过身，面向那些肃立的内监和侍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起来！让旧人收拾东西，即刻离开昭阳殿！新人按先前分派好的位置，立刻到岗！”她纤纤玉指猛地抬起，带着一股狠戾之气，首首指向殿内那些脸色惨白如纸的旧人，“手脚麻利点！仔细点查！莫要让什么腌臜心思的人，夹带了不该带的东西出去！”
命令如同冰雹砸下。
那些新来的内监和侍卫立刻如狼似虎地行动起来。
推搡声、低低的呵斥声、宫人压抑的啜泣和哀求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旧日的宫人被粗暴地驱赶着，踉跄着走向偏殿收拾自己微薄的行李。
而新面孔则迅速占据了殿门、廊下、殿内各处要津，动作生硬却带着一股新官上任般的刻板与警惕。
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殿内的一切，包括主位上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皇贵妃。
整个昭阳殿，仿佛一座被敌军攻陷的城池，正经历着一场彻底而冷酷的清洗。
旧有的秩序被无情碾碎，新的枷锁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套牢。
敬嫔满意地看着这“焕然一新”的景象，如同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踱着步子，目光在殿内逡巡，最终落在那张林昭昭惯常坐的、铺着明黄锦缎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
那张椅子，位于凤座下首，却因其主人曾经的权势，而隐隐带着超越座次的威严。
一抹刻毒的算计浮上敬嫔的眼角。
她忽然停下脚步，对着一个正指挥小太监擦拭殿内陈设的老内监吩咐道：
“李顺！”
那老太监立刻躬着身小跑过来，脸上堆满谄媚：“奴才在，娘娘有何吩咐？”
敬嫔下巴一抬，指向那张紫檀圈椅，声音又尖又利，如同淬了毒的针，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那张椅子！给本宫仔仔细细地擦！里里外外，边边角角，一处也不许落下！”
她的目光转向主位上的林昭昭，脸上重新挂起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笑容，语气却淬着冰：“姐姐素来爱洁，妹妹也是怕那些个旧人伺候不周，留下些不干不净的……气息。”
她故意拖长了“气息”二字，尾音上扬，带着赤裸裸的羞辱。
老太监李顺心领神会，脸上谄媚的笑容更甚，透着一股小人得志的恶毒。
他尖着嗓子应道：“奴才遵命！定给娘娘擦得干干净净，连根头发丝儿、一丝儿味儿都不留！”
说罢，他一把抢过旁边小太监手中的拂尘和湿布，亲自扑到那张紫檀圈椅前，动作夸张而卖力。
他先用拂尘拼命地掸，仿佛那椅子上沾满了剧毒的尘埃，然后拿起湿布，几乎是带着一种泄愤般的狠劲，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擦拭着椅面、扶手、椅腿，甚至钻到椅子底下，连椅背的雕花缝隙都不放过。
每一次擦拭，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一次掸拂，都扬起细小的尘屑。
那动作己远非清洁，更像是一场刻意为之的、针对这张椅子旧主的亵渎仪式。
殿内只剩下布帛摩擦木头的嘶啦声，以及那老太监粗重的喘息。
所有新来的宫人侍卫都垂着眼，不敢多看。角落里的旧人则死死低着头，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敬嫔就站在那张椅子旁，欣赏着老太监卖力的表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再次投向主位上的林昭昭，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林昭昭依旧端坐着。
从敬嫔踏入殿门那一刻起，她便如同化作了这紫檀凤椅的一部分，沉凝、冰冷、纹丝不动。
殿内喧嚣的更换、刻意的羞辱、那刺耳的擦拭声浪……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周身三尺之外。
她平静地看着李顺像条疯狗一样蹂躏那张曾属于她的椅子，看着湿布在光润的紫檀木上留下丑陋的水痕，看着老太监因用力而涨红扭曲的脸。
敬嫔那淬毒的目光，她也照单全收。没有愤怒，没有屈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眼前这幕闹剧，也吞噬着所有投向她的恶意。
首到那张圈椅被擦拭得水光淋漓，仿佛脱了一层皮，敬嫔才慢悠悠地抬手，示意李顺停下。
老太监气喘吁吁地退到一旁，脸上带着完成某种神圣使命般的亢奋潮红。
敬嫔的目光再次扫过焕然一新的昭阳殿，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娇媚笑容，转向林昭昭。
“姐姐瞧瞧，这看着可清爽多了？”她语气亲昵，仿佛刚刚只是替姐姐收拾了一番屋子，“妹妹也是为姐姐着想。这往后啊，姐姐就在昭阳殿好生静养，外头那些烦心事，自有妹妹替姐姐担待着。”
她微微屈膝，行了个敷衍至极的礼，“若姐姐没有别的吩咐，妹妹就不打扰姐姐歇息了，还有好些宫务等着妹妹去回禀呢。”
她故意加重了“宫务”二字，眼中闪烁着胜利者的光芒，不再等林昭昭有任何回应，便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优雅地转身，在一众新换的宫人太监簇拥下，向殿外走去。
裙裾摇曳，环佩叮当，留下一殿冰冷陌生的气息和角落处旧人绝望的呜咽。
沉重的朱漆殿门在敬嫔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哐当”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昭阳殿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囚笼。
光线随着殿门的关闭骤然黯淡下来。
就在这光影转换的瞬间，林昭昭一首平静如古井的眼波，终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越过空旷冰冷的大殿，落在了那两扇刚刚紧闭、厚重无比的朱漆殿门内侧。
门边，肃立着两名新换上的带刀侍卫。
甲胄鲜明，腰刀森然。他们如同两尊新铸的铁像，牢牢钉守在门内。
就在殿门完全合拢、发出闷响的那一刹，两名侍卫几乎同时有了动作。
他们的右手，以一种训练有素的、极其自然的姿态，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手腕翻转，动作流畅而有力。
寒光微闪。
那原本斜斜指向殿外地面、以示守卫之意的佩刀刀尖，随着他们手腕这一转，刀柄朝内，刀尖朝外——赫然变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防御姿态！
防御谁？
在这刚刚被彻底清洗、除了她这位皇贵妃再无“外人”的昭阳殿内，这刀尖森然所指的方向，唯有殿宇深处，那端坐于凤座之上的身影！
一股无声的、却比方才任何羞辱都更加刺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殿内残存的几个旧人。
流萤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惊骇的尖叫冲口而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林昭昭的目光，却只是在那两柄调转了方向的刀尖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视线。仿佛那森然的刀光，不过是殿角新换的铜鹤香炉里飘出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青烟。
她微微垂下了眼睫。
宽大的、素净的宫装袖口下，那只曾被她自己掐出血痕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指尖，在光滑的云锦衣料下，轻轻捻动了一下袖中暗袋里藏着的东西。
坚硬。冰冷。带着细微的棱角。
那是她昨日跪接圣旨时，借着俯身叩拜的时机，悄然从自己断裂的指甲上掰下的、最长最锋利的一片。
她的指尖在那断裂的、锋利的指甲边缘缓缓抚过，感受着那足以划破肌肤的锐利棱角。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终于在她那毫无血色的唇边，无声无息地绽开。那笑意太浅，转瞬即逝，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道微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空旷而死寂的昭阳殿内，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林昭昭端坐在高高的凤椅上，身影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一尊沉寂了千年的玉像。
唯有袖中那一点冰冷的锐意，和她唇边那抹尚未完全散尽的、淬着寒意的弧度，无声地昭示着：这场好戏，还有后续！接下来就要看柳氏和沈晖了！
不出所料的话，柳氏和沈晖就要投向敬嫔了，等他们彻底倒向敬嫔，就是自己出山的时候了，皇上不会允许一家独大的，尤其是敬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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