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跳跃的火苗，将许瑶儿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红忽白，也将她眼底的忧虑和疲惫，清晰地暴露出来。
史勿念依旧没有醒来。
他躺在床上——那堆铺着几件干净外衣的干草上，呼吸时而粗重，时而微弱，眉头紧锁，像是在经历一场极其痛苦的梦魇。
高烧让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每一次无意识的呓语，都带着浓浓的痛苦和挣扎。
“穆昇……别……别离开……”
“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破碎的词句，断断续续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溢出，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在许瑶儿的心上。
她知道，史勿念口中的“穆昇”是谁。
是那个让史勿念执念了两世的人，是那个和陌生有着一模一样眼睛的人，是那个……让她自惭形秽，永远也无法替代的人。
两世了。
她就像一个影子，追随着史勿念的脚步，渴望能得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和温柔。
可结果呢？
前世，她为了他，甘愿做一枚棋子，最终却落得个乱军之中惨死的下场，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今生，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靠近他的机会，成了他府中的人，却依旧是个不受宠的妾室，连他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他的心思，他的目光，永远都停留在那个叫“陌生”的人身上。
爱也好，恨也罢，至少，他的情绪是为了那个人而波动的。
而她许瑶儿，在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自己两世的痴情，是不是太傻了？
太不值得了？
可每当看到史勿念偶尔流露出的脆弱，看到他望着陌生背影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她心中的那些不甘和怨怼，就会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不舍。
她就是这样，没出息地，爱了他两世。
“王爷……你醒醒啊……”许瑶儿伸出手，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史勿念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哀求，“你醒醒……看看瑶儿……”
“追兵还在外面……我们不能一首待在这里……”
“你醒醒……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心湖，却无法穿透史勿念被高烧和梦魇笼罩的意识。
史勿念依旧沉睡着，眉头皱得更紧了，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也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似乎想挣脱什么。
“王爷？”许瑶儿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生怕他乱动扯到肩上的伤口，“王爷，你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史勿念像是没听到，依旧挣扎着，嘴里胡乱地喊着：“热……好热……”
“水……给我水……”
许瑶儿连忙拿起身边的水囊，想喂他喝点水降温。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史勿念的头，将水囊的口，凑到他的嘴边。
可史勿念牙关紧闭，嘴唇抿得死死的，根本喂不进去。
几滴清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他的衣襟，很快就被体温烘干，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王爷……张嘴……喝点水就不热了……”许瑶儿急得眼圈都红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可史勿念依旧没有反应，反而挣扎得更厉害了，身体猛地一挺，像是要从什么束缚中挣脱出来。
“啊！”许瑶儿没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手中的水囊也掉在了地上，里面仅剩的一点清水，全都洒了出来，很快就燥的泥土吸收了。
许瑶儿顾不上捡水囊，连忙重新按住史勿念，生怕他再乱动，加重伤势。
“王爷！你安静点！”许瑶儿带着哭腔喊道，“你这样……怎么能好起来啊……”
或许是她的声音起了作用，或许是史勿念挣扎得累了，他的动作渐渐平息了下去，只是呼吸依旧粗重，额头上的冷汗也流得更凶了。
许瑶儿松了一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重新拿起干净的帕子，想继续为史勿念擦拭冷汗。
可就在她的手，不经意间划过史勿念胸口的时候，指尖却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藏在他贴身的衣襟里。
许瑶儿愣了一下。
是什么？
史勿念贴身藏着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史勿念胸口的位置，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史勿念身份尊贵，又是权倾朝野的靖安王，身上佩戴的，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玉佩、香囊。
可这个藏在贴身衣襟里的东西，摸上去却小小的，硬硬的，一点也不像那些名贵的饰物。
好奇心驱使着许瑶儿，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了史勿念的衣襟里。
指尖很快就触到了那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木雕。
许瑶儿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木雕，从史勿念的衣襟里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木雕。
雕刻的手法很粗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笨拙，一看就不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雕的是一朵花，一朵形态有些模糊的、不知名的野花。
木头的颜色己经变得很深，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边角处也被得十分光滑，显然是被人长期佩戴、反复的结果。
许瑶儿拿着那个小小的木雕，看着上面那笨拙的花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个木雕……
这个木雕……
是她刻的！
是前世的她，亲手刻的！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寄养在穆昇将军军中的孤女，年纪还小，不懂什么儿女情长，只知道施无念（史勿念前世的名字）是穆昇将军最信任的军师，是个很厉害、很聪明的人。
她看到别的士兵，会给相好的姑娘送些小玩意儿，心里也痒痒的。
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偷偷捡了一块没人要的废木头，拿着一把小小的匕首，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刻了这朵她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野花。
她记得，那时候她的手，被匕首划破了好几个口子，流了好多血。
她还记得，当她红着脸，把这个粗糙的木雕，塞到施无念手里的时候，施无念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容。
他说：“很好看。谢谢你，瑶儿。”
那是她两世为人，见过的，史勿念最温柔、最真实的笑容。
后来，乱世纷争，战火连绵，她和他失散，再后来，她为了给穆昇将军传递消息，死在了乱军之中。
她一首以为，那个简陋的木雕，早就遗失在战火里了。
她一首以为，施无念那样的人，那样聪明、那样骄傲、那样志在天下的人，根本不会把她这个小孤女送的、如此粗糙的玩意儿放在心上。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
他竟然一首带着！
一首贴身带着！
带了这么多年！
从前世，带到了今生！
许瑶儿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个小小的木雕，在她的掌心，仿佛有了千斤重。
她看着木雕上那被得光滑温润的边角，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日夜里，史勿念独自一人，反复着这个木雕的场景。
他为什么要一首带着它？
如果他心里真的没有她一丝一毫的位置，如果她在他心里，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他为什么要珍藏着这个如此简陋的木雕，这么多年？
许瑶儿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很多画面。
前世，她偷偷看他运筹帷幄时，他无意间投过来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目光。
今生，她嫁入靖安王府，受尽冷落，却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候，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关照”——也许是一碗热汤，也许是一件御寒的衣物，也许是一句看似冷漠、却带着不易察觉关切的提醒。
她一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太渴望得到他的关注，而产生的幻想。
现在看来……
或许，不是错觉。
或许，史勿念的心里，并非完全没有她。
或许，他只是……被对穆昇的执念，被对前世的悔恨和不甘，被今生的权力和欲望，彻底淹没了。
她就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尘埃，默默地存在着，只有在他偶尔想起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关注。
可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这样，也足以让许瑶儿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复杂的情绪填满了。
有委屈，有不甘，有心疼，有释然……
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
她终于明白了。
她永远也不可能取代穆昇在史勿念心中的位置。
那是史勿念两世的执念，是他心中最深的烙印，是任何人都无法磨灭、无法替代的。
她的爱，她的痴恋，她的两世追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无望的悲剧。
可是……
许瑶儿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简陋的木雕，又抬头，看了看床上依旧昏迷不醒、被梦魇和高烧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史勿念，眼中渐渐涌起了一层水雾。
她爱了他两世。
两世的痴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即使知道是悲剧，即使知道没有结果，她还是……舍不得他。
舍不得看他这样痛苦。
舍不得看他被执念困在原地，无法解脱。
舍不得看他最终，落得一个众叛亲离、孤独终老的下场。
或许……
或许，她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许瑶儿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木雕，重新放回史勿念的衣襟里，贴在他的心口位置。
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来自她的、微不足道的温暖。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史勿念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样子，永远刻在心里。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山洞外走去。
“许小姐，你要去哪里？”守在洞口的侍卫，见她要出去，连忙问道。
“我……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许瑶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很平静，“总不能一首待在这里坐以待毙。”
侍卫有些犹豫：“外面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出去了。”
“没事的。”许瑶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悲壮，“我就在附近看看，不会走远的。”
侍卫看她态度坚决，又想到她毕竟是王爷的人，也不好太过阻拦，只能叮嘱道：“那许小姐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走远，有什么情况，立刻回来。”
“嗯。”许瑶儿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山洞。
山洞外，夜色正浓。
浓密的树林，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黑暗中张着巨大的嘴巴。
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地上的枯枝败叶。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远处，隐约传来了狼嚎声，凄厉而悠长，为这寂静的夜，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息。
许瑶儿站在洞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思绪，清醒了许多。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也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但她不后悔。
两世的痴情，能换他一世安稳，能换他一丝解脱，或许……也算是值得了。
许瑶儿的目光，落在了史勿念那件搭在洞口石头上的外衣上。
那是一件质地精良的锦袍，即使在夜晚，也能看出它的华贵。
那是史勿念的衣服。
许瑶儿走过去，拿起那件衣服。
衣服上，还残留着史勿念身上那淡淡的、独特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自己身上那件朴素的布衣脱下，换上了史勿念的这件锦袍。
宽大的锦袍，穿在她纤细的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袖子太长，下摆也拖在了地上。
但她知道，这件衣服，有多么重要。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又将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男子。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山洞深处，那里，有她爱了两世的人，有她两世执念的终点。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温柔的笑容。
“王爷……”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瑶儿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希望……你能好好的。”
“希望……下一世，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说完这句话，许瑶儿转过身，不再犹豫，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与山洞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浓密的黑暗中，只有那件宽大的锦袍，在月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泽。
她要去引开追兵。
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用自己两世短暂而卑微的生命，为他这注定坎坷的一生，画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却饱含深情的句号。
山洞里，史勿念依旧在沉睡，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
他不知道，那个一首默默守护在他身边、爱了他两世的女子，己经为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也不知道，一场新的悲剧，己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只有山洞外那呼啸的风声，像是在为这即将到来的离别，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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