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整座深山笼罩得密不透风。
山洞里，松明的光芒忽明忽暗，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的疲惫与凝重。
史勿念依旧陷在高烧的混沌里，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偶尔溢出几句破碎的呓语，多半还是那个缠绕他两世的名字。陌生靠着冰冷的石壁，闭目养神，实则听觉始终警惕地捕捉着洞外的任何一丝异动。云楠天躺在另一侧，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脸色苍白如纸。
许瑶儿坐在史勿念身侧，指尖无意识地着衣角，目光落在史勿念烧得通红的脸上，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那枚简陋的木雕，还静静地贴在史勿念的胸口，隔着锦缎，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度。就是这枚不起眼的木头，让她两世的委屈与不甘，在瞬间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出口——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
她知道，自己这颗微不足道的尘埃，终究成不了史勿念心头的朱砂痣。他的世界太大，装着江山权谋，装着前世罪孽，装着对那个“穆昇”的执念，留给她的缝隙，实在太窄太窄。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要为他做点什么。
两世追随，总不能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沙沙……”
洞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陌生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洞口方向。他无声地抬手，示意许瑶儿和仅剩的两名侍卫保持安静。
声音很轻微，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绝不是山林野兽的动静。
是追兵！
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
许瑶儿的心脏骤然收紧，下意识地看向史勿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还没醒，云楠天也昏迷着，仅凭陌生和两名侍卫，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住外面的追兵。
怎么办？
难道他们所有人，都要困死在这个小小的山洞里吗？
“那边好像有动静！”
洞外隐约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与急切。
“仔细搜！王爷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他们拨开藤蔓荆棘的窸窣声。
陌生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指节泛白。他快速扫了一眼洞内的情况，心中迅速盘算着对策。硬拼肯定不行，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开他们。
可谁去引？
他不能走，他走了，史勿念和云楠天就彻底没了保障。侍卫也不能动，他们是最后的防御力量。
就在这时，许瑶儿的目光落在了洞口旁那件属于史勿念的外袍上。那是之前匆忙中脱下的，质地精良的锦缎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即使沾染了些许尘土，也难掩其华贵。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许瑶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颤抖，悄悄站起身。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连一首警惕着的陌生都没有立刻察觉。
她走到洞口，拿起那件宽大的锦袍。布料上还残留着史勿念身上淡淡的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那是属于他的气息，两世以来，让她既迷恋又心痛的气息。
她犹豫了一瞬，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朴素的布裙，又回头望了一眼昏迷中的史勿念，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她快速脱下自己的外衣，换上史勿念的锦袍。袍子太长，拖曳在地，袖子也空荡荡的，她笨拙地将过长的袖口卷起来，又把自己的长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束起，尽量让自己的轮廓看起来像个男子。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洞内。
陌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紧绷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两名侍卫也握紧了武器，严阵以待。而史勿念，依旧沉睡着，眉头紧锁，仿佛在做什么痛苦的梦。
“王爷……”许瑶儿在心底无声地呢喃，“瑶儿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带着一丝释然，一丝苦涩，还有一丝深藏两世的眷恋。
然后，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弯腰，悄无声息地钻出了被藤蔓遮掩的洞口。
外面的夜色比洞内更浓，清冷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将地面照得忽明忽暗。
不远处，几名黑衣人的身影正在树林中穿梭，手里举着火把，火光摇曳，映得他们脸上的蒙面巾都若隐若现。
许瑶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故意迈开脚步，踩在堆积的枯叶上，发出“咔嚓”的声响。
“谁？！”
果然，黑衣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几道火把的光芒瞬间齐刷刷地射向她的方向。
“在那里！”
“是史勿念！”有人认出了那件标志性的锦袍，兴奋地低喊起来。
“追！别让他跑了！”
一时间，所有黑衣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许瑶儿身上，脚步声、呼喊声朝着她的方向涌来。
许瑶儿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强忍着恐惧，转身朝着与山洞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的脚步不算快，甚至有些踉跄，故意将速度控制在既能被追上，又不会立刻被抓住的程度。她要把他们引得越远越好，为山洞里的人争取更多的时间。
“史勿念！你跑不掉的！”
“站住！”
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几乎要舔舐到她的后背。冰冷的箭矢擦着她的耳畔飞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箭尾嗡嗡作响。
许瑶儿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停下脚步。她拼尽全力奔跑着，穿梭在茂密的树林里，衣服被荆棘划破，皮肤被树枝擦伤，火辣辣地疼，可她连吭都没吭一声。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在快速流失，呼吸越来越急促，肺部像要炸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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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多跑一步，山洞里的人就多一分安全。
只要多引开一人，史勿念就多一分生机。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周围的树木越来越稀疏，风声也变得格外尖利，像是鬼哭狼嚎。
突然，她脚下一空，身体猛地向前扑去。
她下意识地抬头，借着朦胧的月光，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一处悬崖边。
悬崖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从谷底传来，仿佛有无形的巨兽在下面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身后的追兵也追了上来，十几名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
“史勿念，我看你还往哪儿跑！”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一步步逼近。
许瑶儿站在悬崖边，退无可退。她低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悬崖，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追兵，最后，将目光投向了来时的方向——那是山洞所在的位置，是史勿念所在的方向。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
她成功地引开了追兵，为他们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这样就够了。
许瑶儿缓缓地挺首了脊背，尽管穿着不合身的锦袍，身形依旧显得单薄，却莫名地透出一股凛然的气势。她扯掉脸上用来遮掩的布条，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我不是史勿念。”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悬崖边，“你们……上当了。”
黑衣人们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史勿念锦袍的女子，脸上充满了惊愕和愤怒。
“是个女人？！”
“该死！我们被骗了！”
“她把我们引到这里，史勿念肯定跑远了！”
为首的黑衣人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恶狠狠地盯着许瑶儿：“臭女人！你找死！”
他说着，举起手中的长刀，就朝着许瑶儿砍了过来。
许瑶儿闭上了眼睛，没有躲闪。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战火纷飞的午后，她为了给穆昇将军传递消息，也是这样，被乱军围困，也是这样，坦然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两世了。
她的命运，似乎从未改变。
但这一次，她不后悔。
至少，她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而死。
至少，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这就够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她只听到“当啷”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那把刀。
许瑶儿疑惑地睁开眼睛。
只见悬崖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挺拔，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刚才那一击，正是他挡下来的。
“陌生大哥？”许瑶儿愣住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来？
难道……他们发现了？
陌生没有看她，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黑衣人，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显然是发现了许瑶儿的意图，一路追了过来。
“保护好自己。”陌生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只对许瑶儿说了这西个字，然后就提着剑，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群黑衣人。
他的剑法凌厉狠绝，招招致命，显然是动了真怒。不过片刻功夫，就有几名黑衣人倒在了他的剑下。
但黑衣人数量太多，而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他很快就陷入了重围。
“陌生大哥！”许瑶儿看着被围困的陌生，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她手无寸铁，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她知道，就算陌生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对付这么多黑衣人。拖延不了多久的。
而一旦他们被缠住，等会儿更多的追兵赶来，一切就都白费了。
许瑶儿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身后的悬崖。
风声依旧呼啸，谷底依旧黑暗。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看来，她还是要走这一步。
“陌生大哥！谢谢你！”许瑶儿突然朝着正在浴血奋战的陌生喊道，声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告诉王爷……瑶儿……不后悔……”
陌生听到她的声音，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回头。
就在这一瞬间，许瑶儿朝着他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折翼的蝴蝶，纵身向后一跃，坠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不——！！！”
陌生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他想也没想，就要冲过去。
可几名黑衣人死死地缠住了他，刀光剑影之中，他根本无法前进一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瑶儿的身影，像一片落叶，消失在悬崖的黑暗里，连一丝回音都没有留下。
“许瑶儿——！！！”
愤怒、悔恨、无力……种种情绪瞬间淹没了陌生。他双目赤红，如同受伤的野兽，手中的长剑爆发出骇人的威力，不顾一切地朝着黑衣人们砍去。
一时间，悬崖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风声呜咽，仿佛在为那个纵身跃下的痴情女子，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而山洞里，史勿念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扰，眉头皱得更紧了，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瑶儿……别……”
只是，他依旧没有醒来。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女子，为了他，两世殒命，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充满了怎样的爱恋与不舍。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冰冷的悬崖边，一个女子用自己的生命，为他换来了一线生机，也为他两世的情债，又添上了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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