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的风，呼啸得如同鬼哭。
陌生站在崖边，手中的长剑兀自滴着血，剑身映出他苍白而扭曲的脸。刚才那场惨烈的厮杀，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可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疼痛。
许瑶儿坠崖的那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那个总是怯生生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卑微爱恋的女子，那个两世都在为史勿念默默付出的女子，就这样……消失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为了救他们。
为了救那个她爱了两世、却从未真正看过她一眼的史勿念。
“呵……”陌生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笑，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嘲讽许瑶儿的傻，嘲讽史勿念的自私，更嘲讽他自己的……无力。
他明明可以阻止的。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许瑶儿的意图，如果他能跑得再快一点，如果他没有被那些黑衣人缠住……
可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
“阿弥陀佛……”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佛号，带着无尽的悲悯。
陌生转过身，看到云楠天不知何时己经醒了过来，正由一名侍卫搀扶着，站在不远处。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显然伤势并未好转，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慈悲。
他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双手合十，低声诵起了超度的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低沉而平和的经文声，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让这周遭的悲凉，更添了几分沉重。
陌生看着云楠天，看着他即使重伤在身，依旧不忘慈悲为怀，心中那股翻涌的戾气，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力感。
是啊，除了诵经超度，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跳下去陪葬吗？
那太便宜史勿念了。
陌生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被侍卫抬着的、依旧昏迷不醒的史勿念，眼中的恨意，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愈发汹涌。
这一切，都是史勿念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的野心，如果不是他的偏执，如果不是他非要带着他们来这趟浑水……
许瑶儿就不会死。
他们所有人，都不会陷入这样的绝境。
史勿念……
陌生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这笔账，他记下了。
等从这里出去，他一定会让史勿念，为许瑶儿的死，付出代价。
云楠天的诵经声，还在继续。
经文声仿佛化作无形的力量，缠绕在悬崖周围，试图安抚那个坠入深渊的亡魂。
时间，在这悲伤而肃穆的气氛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云楠天的诵经声渐渐停了下来。他疲惫地喘了口气，对陌生说道：“我们……该走了。”
这里不宜久留。
追兵随时可能再次出现。
陌生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情绪，对侍卫说道：“抬着他们，我们走。”
“是。”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抬起史勿念和云楠天，跟在陌生身后，沿着来时的路，默默地离开了这片埋葬了一个年轻生命的悬崖。
没有人说话。
空气中，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啸的风声。
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
他们在深山里又辗转了几日，避开了几波零星的追兵，最终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山谷，暂时安顿了下来。
山谷里有一处天然的石洞，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足够他们暂时立足。
史勿念在昏迷了两天两夜后，终于在一个清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第一瞬间，他感受到的，是浑身散架般的疼痛，尤其是左肩的箭伤，更是疼得他几乎要再次晕过去。
“水……”他沙哑地开口，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守在一旁的陌生，听到他的声音，没有立刻动，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结。
史勿念被他看得一愣，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这眼神，太过冰冷，太过陌生，甚至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
发生了什么事？
“水……”史勿念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陌生这才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水囊，走到他身边，却没有立刻递给他，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还记得许瑶儿吗？”
许瑶儿？
史勿念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他身后的女子的脸。
她怎么了？
“她……”史勿念刚想问什么，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陌生看着他眼中的疑惑和不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嘲讽的弧度：“她死了。”
“死了？”史勿念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陌生，“你说什么？谁死了？”
“许瑶儿。”陌生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地砸在史勿念的心上，“为了引开追兵，她穿着你的衣服，跳下了悬崖。”
“不……不可能……”史勿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想要坐起来，却被肩上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又重重地跌回了铺着干草的“床”上，“你骗我！她怎么可能……”
他无法相信。
那个胆小懦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子，怎么可能有勇气，穿着他的衣服去引开追兵？怎么可能……跳崖？
这一定是陌生的阴谋！是他想挑拨离间！
“我没必要骗你。”陌生的眼神，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就在你昏迷的时候，就在那处悬崖边，她为了给你争取时间，跳下去了。”
“云楠天，还有那两个侍卫，都可以作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将史勿念心中的侥幸和自欺欺人，一点点切割开来，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史勿念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目光，慌乱地在山洞里扫视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像是在确认陌生说的是不是真的。
可是，山洞里，确实没有许瑶儿的身影。
只有他，陌生，躺在另一边的云楠天，和守在洞口的两个沉默的侍卫。
那个总是在他受伤时，第一时间端来汤药的身影；那个总是在他发怒时，吓得瑟瑟发抖却依旧会默默留下来的身影；那个……他一首忽视、一首冷漠对待的身影……
真的……不在了？
“不……”史勿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绝望，“不可能……她不会……”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关于许瑶儿的片段。
前世，乱军之中，那个为了给穆昇传递消息而惨死的模糊身影。
今生，王府里，那个捧着汤药，怯生生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纤细身影。
山洞里，那个为他擦拭冷汗、喂他喝水的温柔身影。
还有……他贴身藏着的，那枚简陋的木雕。
那是……前世的她，亲手刻给他的。
他一首带在身边，却从未真正重视过。
他一首以为，她就像空气一样，永远会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存在着，无论他如何对待，都不会离开。
可他忘了，空气也会有消失的一天。
他忘了，再卑微的爱，也会有耗尽的一天。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史勿念喃喃自语，眼神空洞而迷茫，“为什么……”
“为什么？”陌生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愤怒，“你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的野心！因为你的偏执！因为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拖入你的浑水！”
“她爱了你两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她！她死了，你现在问为什么？史勿念，你不觉得可笑吗？！”
陌生的怒吼，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史勿念的心上。
两世……
她爱了他两世？
史勿念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传来一阵尖锐而密集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首以为，许瑶儿对他的，只是一种卑微的依附，一种对权势的攀附。
他从未想过……是爱。
更从未想过……竟然是两世。
那枚一首被他贴身藏着的木雕，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滚烫起来，灼烧着他的胸口。
他猛地伸出手，颤抖着，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了那枚简陋的木雕。
粗糙的木头，被得光滑温润，上面那朵笨拙的野花，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得异常清晰。
这是她两世痴情的唯一证明。
也是他两世亏欠的最好见证。
史勿念握着那枚小小的木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他看着木雕上那朵歪歪扭扭的花，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许瑶儿那张带着羞赧和期待的脸，将这枚木雕，小心翼翼地塞进他手里，小声说：“军师……这个……送给你……”
前世的画面，今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地缠绕住，让他窒息。
“瑶儿……”
史勿念的嘴唇，颤抖着，吐出这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温柔地、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可那个会因为他这一声呼唤而欣喜半天的女子，却再也听不到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史勿念的眼角滑落，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越来越多。
这个权倾朝野、心机深沉、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过脆弱的靖安王，这个背负着两世罪孽和执念的男人，竟然……哭了。
他的眼泪，不像女人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汹涌地滑落，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那枚木雕上，仿佛在为这迟来的认知和悔恨，赎罪。
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妾室，不仅仅是一个听话的棋子。
他失去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计回报、真心实意爱着他的人。
是那个无论他多么冷漠、多么残忍，都始终守在他身边的人。
是他两世都未能珍惜、未能回应的……那份沉重的爱。
陌生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史勿念落泪。
他没有嘲讽，也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看着。
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眼泪？
现在才流泪，有什么用？
能换回许瑶儿的命吗？
能弥补他两世的亏欠吗？
不能。
什么都不能。
史勿念的眼泪，和他的悔恨一样，廉价而无用。
许瑶儿的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不仅刻在了史勿念的心上，也刻在了陌生的心上。
它让陌生对史勿念的恨意，更加深刻，更加决绝。
也让他们之间本就纠缠不清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痛苦。
山洞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史勿念无声落泪的脸上，照在他手中那枚被泪水浸湿的木雕上。
红消香断，空余悔恨。
这场跨越了两世的痴情，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幕。
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背负着这份沉重的记忆和罪孽，在爱恨的漩涡中，继续挣扎，继续走向那早己注定的、无法挽回的悲剧结局。
云楠天躺在不远处，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充满了悲悯，却又带着一丝对宿命的无奈。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经文声低沉而平和，却无法驱散山洞里那浓重的悲伤和绝望。
有些债，一旦欠下，就注定要用一生去偿还。
有些痛，一旦刻下，就注定要用一生去承受。
许瑶儿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更残酷的考验，还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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