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石壁渗着刺骨的寒意，比隆冬的冰雪更甚。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与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钻入鼻腔，刺得人喉咙发紧。昏黄的油灯挂在斑驳的石壁上，豆大的火苗随风摇曳，将两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两团即将熄灭的灰烬。
陌生躺在冰冷的稻草堆上，人事不省。
他背后的伤口狰狞可怖，虽然被草草包扎过，但鲜血依旧浸透了布条，不断往外渗着，将身下的稻草染成了暗红色。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薄纸，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只有极轻微的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着痛苦的痉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云楠天坐在他身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
他的状态比陌生好不了多少。连日的断水断食，加上强行催动佛力的反噬，早己让他油尽灯枯。此刻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出血，原本清亮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灰翳，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虚弱。左臂的伤口在颠簸中再次裂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陌生，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与痛惜。
这个前世为了守护王朝而战死沙场的大将军，这个今生被命运反复折磨的孤魂，终究还是逃不过这血与火的劫难。
“咳咳……”云楠天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看到上面沾着的暗红血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强行冲破禁制，金殿上的激辩，再加上刚才为了护住陌生而动用的最后一丝佛力，早己耗尽了他体内仅存的生机。现在的他，不过是靠着一口残存的意念，强撑着罢了。
可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不能。
他还要救陌生。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要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要试一试。
这是他对前世云禅的承诺，是他对自己宏愿的坚守，也是他唯一能为这个被命运捉弄的灵魂所做的事情。
云楠天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那仅存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佛力。
一股淡淡的金色光晕，从他体内缓缓散发出来，笼罩住他和陌生。这光晕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温暖而圣洁的力量，试图驱散天牢的寒意与绝望。
佛力缓缓注入陌生体内，像一股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滋养着他那几乎要熄灭的生命之火。
每一次佛力的传递，都像是在抽走云楠天自己的生命力。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
但他没有停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陌生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他的灵魂仿佛随时都会挣脱这具残破的躯壳，飘向未知的远方。
“穆昇……”云楠天低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醒醒……别睡……”
“你还不能死……”
“你的债还没还清，我的愿还没了结……”
“醒醒啊……”
或许是他的声音起了作用，或许是佛力的滋养有了效果，原本昏迷不醒的陌生，眉头突然紧紧地皱了起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呃……”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太轻，根本听不清。
云楠天心中一喜，连忙凑近些，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
断断续续的呓语，终于传入他的耳中。
“……施无念……”
“……为什么……”
“……箭……好疼……”
“……云禅……”
是前世的记忆碎片。
是穆昇战死前的最后执念。
云楠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去陌生额前汗湿的发丝，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在……穆昇，我在……”
“那不是你的错……”
“是施无念的执念，是命运的捉弄……”
“都过去了……”
他一边用佛力维系着陌生的生命，一边低声诉说着前世的因果，像是在对陌生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还记得吗，穆昇……”云楠天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怅惘，“那时候，你还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施无念是你的军师，我是皇家寺庙的僧人……”
“我们三人，曾是最好的朋友……”
“你为了守护那个风雨飘摇的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施无念他……他只是太爱你了，爱到了偏执，爱到了疯狂……他以为只要掌控了权力，就能永远留在你身边，却没想到，最终会亲手将你推入深渊……”
“雁门关那一役，他设下埋伏，引你入瓮……万箭穿心啊……穆昇，你死得好惨……”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你倒在血泊中，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面染血的帅旗……”
“我耗尽毕生修为，想要护住你的残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魂飞魄散……”
“我在佛前泣血发愿，愿用我来世的修行，换你一世安稳，换我们三人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可没想到……轮回往复，因果循环，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云楠天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哽咽。前世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那些痛苦的、悔恨的、无奈的记忆，几乎要将他淹没。
陌生的身体，在他的诉说中，微微颤抖着。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的表情，仿佛也在承受着那些来自前世的、刻骨铭心的伤痛。
“……箭……”陌生再次发出痛苦的呓语，声音嘶哑而绝望，“……好多箭……”
“……施无念……你好狠……”
“……云禅……救我……”
“我在……我在……”云楠天连忙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给他一丝力量，“穆昇，别怕，都过去了……”
“那是前世的债，前世的劫……”
“今生，你叫陌生，不叫穆昇……”
“你可以放下了……”
“放下？”陌生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而迷茫，没有焦点，仿佛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放不下……”
“……他欠我的……我欠他的……”
“……还有瑶儿……我对不起她……”
泪水，从他空洞的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稻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看到他流泪，云楠天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这个一生刚毅、从不轻易流泪的男人，无论是前世的穆昇，还是今生的陌生，都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委屈。
“是啊……放不下……”云楠天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深深的悲悯，“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前世的债，今生要还；前世的缘，今生要续；前世的执念，今生要了……”
“可穆昇，你要知道，一味地沉溺于过去的痛苦，是没有用的……”
“你己经死过一次了，好不容易有了重来的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啊……”
“活下去……”云楠天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陌生，活下去……”
“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些还在为你牵挂的人，也为了……彻底了结这段纠缠了两世的因果……”
“活下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体内最后一丝佛力，全部注入陌生体内。
当最后一缕佛力离开身体时，云楠天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的金色光晕，彻底消失了。
天牢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与寒冷之中。
云楠天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随时都可能闭上。他知道，自己己经油尽灯枯，撑不了多久了。
但他没有遗憾。
至少，他为陌生争取了一线生机。
至少，他没有辜负前世的宏愿。
至于结果如何，就看陌生自己的意志，看这冥冥之中的宿命了。
云楠天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解脱的笑容。
“阿弥陀佛……”
一声微弱的佛号，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躺在稻草堆上的陌生，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依旧有些迷茫，但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死寂，而是多了一丝清明，一丝挣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悔。
他转过头，看向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的云楠天，心中猛地一紧。
“云楠天？”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
“云楠天！”陌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他顾不上疼痛，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地向云楠天挪去。
每挪动一寸，背后的伤口就像被撕裂一样疼，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稻草。
但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挪到了云楠天身边。
他伸出颤抖的手，探向云楠天的鼻息。
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
“云楠天……”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醒醒……”
“你不能死……”
“你还没告诉我，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你醒醒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哽咽。
他看着云楠天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悔恨。
是他，是他拖累了云楠天。
前世，云禅为了救穆昇而死。
今生，云楠天又为了救他，油尽灯枯。
他欠云家的，欠这个始终以慈悲待他的僧人的，太多太多了。
陌生伸出手，轻轻握住云楠天冰冷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丝温暖。
“云楠天……”陌生低声呢喃着，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对不起……”
“对不起……”
黑暗的天牢里，只有他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寒夜漫漫，不知何时才能迎来黎明。
而身处这绝望牢笼中的人，他们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是彻底沉沦，还是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寻找到一丝微弱的光明？
没有人知道答案。
只有那冰冷的石壁，那潮湿的空气，那摇曳的油灯，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见证着这纠缠了两世的爱恨情仇，见证着这无法逃脱的宿命悲剧，在这寒冷的天牢里，继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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