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石阶上凝着一层薄薄的冰，史勿念踩着冰碴拾级而下，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过潮湿的石壁，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与血腥气，混杂着囚犯的呻吟与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人的神经。
“王爷，前面就是天字一号牢了。”领路的狱卒弓着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与恐惧。他额头上渗着冷汗，尽管天牢阴冷刺骨，却不敢抬手擦拭——谁都知道这位靖安王近日性情暴戾，一点差错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史勿念没有应声，只是微微颔首。他的步伐沉稳，玄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像是死神的倒计时。廊壁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而扭曲，投在斑驳的石壁上，如同蛰伏的猛兽。
走到牢门前，狱卒连忙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牢内的景象暴露在眼前。
潮湿的稻草堆上，两个身影蜷缩在角落。
陌生躺在外侧，后背的伤口依旧渗着血，将身下的稻草染成了暗褐色。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微弱的呼吸带动着胸口轻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与死神拔河，随时可能彻底沉寂。
云楠天靠在石壁上，比昨日更加形容枯槁。月白色的僧袍沾满了污渍与暗红的血迹，左臂的伤口己经发黑，显然是感染了。他的头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非胸口还有极轻微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史勿念站在牢门外，静静地看着里面的两人，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赢了。
金殿喋血，他反败为胜，将云楠天和陌生这两个最大的障碍打入天牢，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皇帝对他愈发信任，朝堂大权尽在掌握，那些曾经对他虎视眈眈的政敌，此刻早己噤若寒蝉，再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扫清了所有阻碍。
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空？
空得像是被人用剜心刀掏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冷风。
他以为看到陌生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会感到快意，会感到复仇的满足。可当这一幕真的呈现在眼前时，他感受到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与烦躁。
这个他恨了两世、也执念了两世的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倒下？
怎么能……在他终于掌控一切的时候，选择用死亡来逃避？
“王爷，可要开门？”狱卒小心翼翼地问。
史勿念的目光从陌生脸上移开，落在牢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上，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开。”
“是。”狱卒连忙打开牢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史勿念迈步走了进去，身后的侍卫想跟上来，却被他抬手制止了：“你们在外等着。”
“是。”侍卫们不敢违逆，立刻退到了牢门外，重新关上了铁门。
牢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寂静瞬间笼罩了下来，只有石壁上偶尔滴落的水珠声，以及陌生和云楠天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史勿念缓缓走到陌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陌生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出血，几道新的伤口覆盖在旧伤之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他的手蜷缩在稻草里，指节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着青白色，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这副模样，比前世在古战场上看到的穆昇的尸身，还要狼狈，还要……让人心惊。
史勿念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也让他心中的恐慌转化成了更强烈的偏执。
他蹲下身，伸出手，想要触摸陌生的脸颊，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皮肤的瞬间停住了。
他怕。
怕这只是一场梦，怕一碰，眼前的人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怕这个总是用冰冷眼神看着他、用沉默对抗他的人，真的再也醒不过来。
“穆昇……”史勿念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前世是这样，今生……还是这样？”
“你就这么恨我？恨到宁愿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陌生没有任何回应，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史勿念看着他毫无反应的样子，心中的恐慌渐渐被愤怒取代。他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陌生的手腕。
“醒醒！”史勿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控，“我让你醒醒！”
陌生的手腕纤细却坚硬，皮肤下的骨骼硌得他手心生疼。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到了他，陌生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像是小猫的呜咽。
这声呻吟，让史勿念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看着陌生手腕上被自己捏出的红痕，他的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慌乱与……愧疚。
他怎么会……对他这么用力？
他不是应该恨他的吗？
恨他的冷漠，恨他的抗拒，恨他心里永远装着别人（云楠天），恨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可为什么看到他痛苦的样子，自己的心……也会这么疼？
史勿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站起身，走到云楠天身边。
云楠天依旧靠在石壁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如纸，嘴唇干裂出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若非胸口还有极轻微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史勿念看着他这副油尽灯枯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这个和尚，终于要消失了。
前世的云禅，处处与他作对，试图点化他，试图抢走穆昇。
今生的云楠天，同样阴魂不散，一次次阻碍他，一次次试图将陌生从他身边带走。
现在，他终于要彻底消失了。
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了。
再也没有人能抢走陌生了。
史勿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可这笑容没有任何温度，反而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
云楠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皮微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焦点，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史勿念的身影。
“史……勿念……”云楠天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每说一个字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你……赢了……”
“赢了？”史勿念冷笑一声，“我从来就没输过。”
“不……”云楠天轻轻摇头，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你输了……”
“你赢了权力……赢了天下……却……赢不了……你自己的心……”
“你困住了他的人……却困不住……他的魂……”
“你……终究……还是……输了……”
云楠天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己经听不清了。他的眼睛再次闭上，头微微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声息。
是死了吗？
史勿念盯着他看了片刻，心中没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转身，重新走到陌生身边，再次蹲下身。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伸出手，轻轻拂去了陌生额前汗湿的发丝。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凉刺骨，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
史勿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听到了吗？”史勿念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对陌生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输了。”
“他错了。”
“只要你还在，我就没输。”
“只要你活着……哪怕是恨我，我也没输。”
“所以，别死。”
史勿念的手指滑过陌生的脸颊，停留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轻轻着，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
“活下去。”
“活着……看着我是怎么坐拥这万里江山的。”
“活着……继续恨我。”
“活着……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是我的，穆昇。”
“前世是，今生……也必须是。”
“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疯狂，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又像是一个绝望的誓言。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两人，转身向牢门外走去。
“王爷。”牢门外的侍卫连忙上前。
史勿念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声音冰冷地命令道：“传我的命令，让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过来，无论用什么药，都要把里面那个姓陌的给我救活。”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给他换间干净点的牢房，派人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包括……苍蝇蚊子。”
侍卫们愣住了。
把一个“通敌叛国”的重犯救活？还要换干净的牢房？
这……不合规矩啊。
但看着史勿念那冰冷的背影，没有人敢质疑。
“是，王爷！”侍卫们连忙躬身应道。
史勿念没有再说话，大步流星地向甬道外走去。玄色的蟒袍在昏暗的灯光下翻涌，像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
他不敢再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失控，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他怕看到陌生那毫无生气的脸，怕听到他微弱的呼吸，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彻底拥有他，哪怕是用毁灭的方式。
天牢的石阶依旧冰冷，史勿念一步步向上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疯狂。
明明恨他入骨，却又偏执地想要留住他。
明明可以让他死得痛快，却偏要用最好的药吊着他的命，只为了能继续折磨他，继续看着他。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从看到那双酷似穆昇的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己经失控了。
从金殿上，看到他为云楠天挡剑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疯了。
他想要他。
想要那个叫穆昇的将军，也想要这个叫陌生的杀手。
想要他的笑，想要他的怒，想要他的恨，甚至……想要他的死。
只要能让他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只要能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他不惜一切代价。
走出天牢，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史勿念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心中却一片阴霾。
他赢了吗？
或许吧。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也把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留在了身边。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空？
空得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啸的冷风。
史勿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翻身上马。
“回府。”他沉声命令道。
“是，王爷！”
马蹄声响起，载着他向靖安王府的方向而去。
阳光洒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更驱散不了他心中那片浓重的黑暗。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场更漫长、更痛苦、更疯狂的纠缠，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己经回不了头了。
从他选择背叛穆昇的那一刻起，从他再次遇到陌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己经注定，要在这爱恨交织的地狱里，永无止境地盘旋，首到……同归于尽。
天牢深处。
太医们很快就来了，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陌生抬出了那间肮脏的牢房，向另一间干净的牢房走去。
云楠天依旧靠在石壁上，没有人管他。在所有人看来，这个油尽灯枯的老和尚，己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阳光透过狭小的气窗，照进阴暗的牢房，落在云楠天的脸上。
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容。
活下来了……
陌生……活下来了……
那就好……
这就够了……
至于后续的路……
就看他自己的了……
也看……史勿念的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谁也逃不掉。
云楠天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阳光渐渐移开，牢房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石壁上那尚未干涸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以及那纠缠了两世的爱恨情仇，和那无法逃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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