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石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将昏暗的油灯光线折射成细碎的光点，如同散落的星辰，却照不亮这无边的黑暗。
云楠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己经有些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白雾。胸口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左臂的伤口己经彻底发黑，溃烂的皮肉黏连在僧袍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但他没有在意这些。
他的目光，穿过朦胧的光线，落在不远处稻草堆上的陌生身上。
陌生依旧没有醒来，但呼吸比昨日平稳了一些，胸口的起伏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像是寒风中倔强燃烧的火星。
云楠天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昨日那最后一丝佛力，终究是起了作用。
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体内的生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就像指间的沙，无论如何紧握，都挡不住它的流逝。
他必须抓紧这最后的时间。
不仅仅是为了延续陌生的生命，更是为了完成他两世的宏愿——引渡这个被仇恨和痛苦纠缠的灵魂，让他得以解脱。
云楠天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仅存的、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汇聚到喉咙处。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声音，像是风中飘动的蛛丝：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心经》。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时断时续，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空旷阴冷的天牢中回荡，仿佛能洗涤人心。
起初，陌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睡着，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什么痛苦的梦。
云楠天没有停下，继续低声诵念着。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带着某种魔力，一点点渗透进冰冷的空气，渗透进陌生的意识深处。
随着经文的诵念，云楠天的身上，再次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晕。这光晕比昨日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但它所蕴含的慈悲与安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金色的光晕缓缓流淌，笼罩住陌生的身体，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他饱受创伤的灵魂。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云楠天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每念一句，都要停顿许久，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胸前的伤口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抖。
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悲悯与坚定。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在这柔和的光晕与经文声中，陌生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有蝴蝶要从梦中飞出。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具体的内容。
他的意识深处，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开始涌动。
金戈铁马的战场，震天的厮杀声，箭矢穿透身体的剧痛，施无念那张冰冷而扭曲的脸……
还有佛堂的青烟，云禅温和的诵经声，许瑶儿纯真的笑容，以及……史勿念那双充满占有欲和毁灭欲的眼睛……
痛苦、仇恨、迷茫、不甘……种种情绪在他的意识中交织、碰撞，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云楠天感受到了他的挣扎，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
“穆昇……听我说……”
“这些痛苦，这些仇恨，都只是虚妄的执念……”
“前世的债，今生的缘，都是因果循环，强求不得……”
“你恨史勿念的背叛，恨他的残忍，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份恨意，也在折磨着你自己……”
“它像一把锁，把你困在过去的痛苦里，不得解脱……”
陌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似乎被他的话触动了。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云楠天继续诵念着经文，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看，这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盛者必衰，聚者必散，生者必死……”
“你前世守护的王朝，终究还是覆灭了。你拼死保护的幼帝，也早己化为一抔黄土……”
“你所执着的一切，其实早己烟消云散……”
“史勿念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却失去了你的信任，内心被无尽的悔恨和空虚吞噬，这难道不是他的报应吗？”
“许瑶儿两世痴情，最终都沦为牺牲品，这难道不是她的宿命吗？”
“而你，穆昇……”云楠天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己经死过一次了，为何还要被过去的仇恨束缚？”
“放下吧……”
“放下你的仇恨，放下你的执念，放下你对史勿念的恨，也放下你对自己的苛责……”
“只有放下，你才能真正解脱……”
“这不是懦弱，也不是原谅，而是……放过你自己……”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经文声在天牢中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祥和。
陌生的意识，渐渐从混乱的挣扎中平静下来。
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尖锐、那么刺眼了。
他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个身披铠甲、浴血奋战的大将军，在雁门关的战场上，被万箭穿心。他看到了施无念站在城楼之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痛苦，有不舍，还有一丝疯狂的占有欲。
他也看到了今生的自己，那个冷漠孤僻、被仇恨驱使的杀手，一次次被史勿念折磨、羞辱，却又在不经意间，被他眼中偶尔流露的痛苦和偏执所触动。
恨吗？
当然恨。
恨他的背叛，恨他的残忍，恨他将自己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可这份恨意，真的能带来解脱吗？
杀了史勿念，就能弥补前世的遗憾吗？就能让许瑶儿活过来吗？就能让自己的心得到安宁吗？
好像……不能。
如果杀了他，自己恐怕也会陷入更深的空虚和迷茫吧。
就像史勿念，得到了权力，却永远失去了他，内心被无尽的悔恨吞噬。
这，难道就是自己想要的结局吗？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云楠天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出血，胸前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染红了大片僧袍。
但他依旧坚持着，眼神中充满了对陌生的殷切期望：
“穆昇……放下吧……”
“放下仇恨，放下执念，看破这世间的虚妄……”
“真正的解脱，不是复仇，不是毁灭，而是……原谅……”
“原谅他的过错，也原谅你自己的执着……”
“只有这样，你才能跳出这因果的轮回，得到真正的安宁……”
“相信我……”
最后几个字，云楠天说得极其艰难，几乎细不可闻。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一大口黑血，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朵凄艳的花。
他的视线彻底模糊了，身体软软地向一边倒去。
但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欣慰的笑容。
他己经尽力了。
剩下的，就看穆昇自己的造化了。
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希望……他能真正得到解脱。
云楠天的头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声息。只有那微弱的经文声，仿佛还在天牢中回荡，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
稻草堆上的陌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有些迷茫，但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死寂，而是多了一丝清明，一丝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他转过头，看向倒在一旁的云楠天，看着他那形容枯槁、气息全无的样子，心中猛地一痛。
“云楠天……”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
陌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但他没有放弃，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地挪到云楠天身边。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探了探云楠天的鼻息。
没有气息。
他又摸了摸他的脉搏。
没有跳动。
陌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云楠天……死了。
这个两世都在为他牺牲、为他开解的僧人，这个像兄长一样照顾他、引导他的人，终究还是离他而去了。
就像前世的云禅一样。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陌生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云楠天冰冷的手背上，也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滚烫而苦涩。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流泪。
这泪水里，有失去的痛苦，有对云楠天的感激，有对自己过往执念的悔恨，还有一丝……对云楠天话语的认同。
放下吗……
原谅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那股熊熊燃烧的恨意，似乎……减弱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迷茫。
他看着云楠天安详的面容，又想起了史勿念那双充满占有欲和痛苦的眼睛，想起了许瑶儿那飞蛾扑火般的痴情，想起了自己两世的挣扎和痛苦……
或许……
云楠天说得对。
这份仇恨，确实困住了太多人。
也困住了他自己。
陌生缓缓闭上眼睛，将云楠天冰冷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像是在汲取他最后的温暖和力量。
天牢依旧阴冷潮湿，黑暗依旧无边无际。
但陌生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被云楠天最后的诵经声，撬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或许，真正的解脱，真的不是复仇。
或许，他真的该……试着放下了。
只是，这放下的过程，注定不会轻松。
前路依旧迷茫，命运的齿轮依旧在缓缓转动，将他们所有人，都卷入那无法逃脱的宿命漩涡之中。
但至少，他的心中，己经有了一丝微光。
一丝……名为“放下”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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