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里的寂静，像是凝固了的油脂，浓稠得化不开。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移到了墙角，又渐渐被拉长的阴影吞噬。一天的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悄然溜走。
薛无焱始终保持着打坐的姿势，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仿佛一尊入定的玉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未真正平静过。
指尖的紫檀佛珠被他捻得光滑温润，每一颗珠子上，似乎都沾染了昨晚的血腥与罪孽。他试图用熟悉的经文来洗涤内心的污秽，可那些庄严的字句一到舌尖，就会立刻扭曲变形，变成毛皎泷泛红的眼眶，变成他颈间刺目的红痕，变成自己失控时那疯狂的喘息。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低声念着，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摩擦砂石。可这句话，此刻听来却充满了讽刺。
他破了色戒。
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在这清净的禅房里。
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又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愧疚、羞耻、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在他的五脏六腑里钻动，让他坐立难安。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去看角落里那个身影。
他怕看到毛皎泷眼中的嘲讽与鄙夷，更怕看到自己倒映在对方眼中的、那副丑陋不堪的模样。
他是落云寺最有天赋的弟子，是众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冷面佛子，是背负着血海深仇、隐忍蛰伏的复仇者。
他本该心如止水，古井无波，所有的精力都应该放在追查幽冥阁、寻找妹妹的下落上。
可现在，他却像个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凡夫俗子，做出了如此荒唐无耻的事情。
“阿弥陀佛……”
一声低低的佛号，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自嘲与痛苦。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无法压下心中那股越来越汹涌的戾气。
这股戾气，一半是对幽冥阁的仇恨，一半，却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甚至不敢去想，昨晚自己为何会那般失控。
仅仅是因为毛皎泷撕碎了妹妹的画像吗？
或许有这个原因。那幅画像，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是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温暖。被撕碎的那一刻，他确实感觉自己的世界也跟着崩塌了。
可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他不敢深想。
不敢去想自己为何会对毛皎泷那副轻佻挑衅的模样如此在意。
不敢去想自己为何会在触碰他的时候，感受到一丝久违的、鲜活的悸动。
更不敢去想，昨晚那失控的占有欲里，除了报复的，是否还夹杂着别的、更隐秘的情愫。
这些念头，比破戒的罪孽更让他恐惧。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些危险的想法压回心底最深处，用厚厚的冰层将它们冻结起来。
不能再想了。
他是玄寂，是落云寺的僧人。他的使命是复仇，是寻找妹妹。除此之外，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修行路上的魔障。
毛皎泷就是他的魔障。
等他伤好了，就必须让他离开。立刻，马上。
薛无焱闭着眼睛，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指尖的佛珠转得越来越快，仿佛要将那些不洁的念头统统捻碎。
而角落里，毛皎泷也没闲着。
他靠在稻草堆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根枯草，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蒲团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经过大半天的休息，他的体力恢复了一些，肩膀的伤口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己经不像之前那样动弹不得。
可他心里清楚，就凭他现在的状态，别说下崖去找幽冥阁报仇，恐怕连落云寺的山门都走不出去。
“缠骨香”的余毒还盘踞在他的经脉里，像一群潜伏的毒蛇，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咬他一口，让他浑身发冷，内力运转滞涩。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幽冥阁的人是否还在崖下守着？他追查的那件秘宝线索是否己经中断？这些都是未知数。
在这种情况下，留在落云寺，似乎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哪怕这里有一个让他又气又恨，还带着一丝莫名忌惮的冷面和尚。
毛皎泷的目光落在薛无焱身上，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意味。
经过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他对这个和尚的看法，己经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古板、禁欲、有点神秘感的高僧。
他还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一个内心压抑着巨大痛苦与戾气的可怜人，一个……在特定情况下会彻底失控、展现出疯狂一面的危险分子。
毛皎泷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的掐痕和齿印还清晰可见，隐隐作痛。
想起昨晚薛无焱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欲望的眼睛，想起他滚烫的呼吸和粗暴的吻，想起他在佛像前那毁天灭地的疯狂……毛皎泷的心脏，竟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几拍。
他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
妈的，真是疯了。
被人那样对待，居然还会有反应？
他一定是被“缠骨香”的毒影响了神智。
毛皎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梳理目前的处境。
薛无焱的身世显然不简单，薛家被灭门，妹妹被掳走，仇人是幽冥阁。这些信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他自己也在追查幽冥阁，不仅是为了那件秘宝，更是为了查清自己的身世之谜。他总觉得，自己和那个神秘的黑暗组织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或许，他可以从薛无焱这里，套出更多关于幽冥阁的情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生长。
昨晚薛无焱提到，幽冥阁灭了薛家满门，是为了夺取某样东西。是什么东西？秘宝？功法？还是别的什么？
他还提到了他的妹妹，薛清桐。被掳走时才八岁，至今生死未卜。幽冥阁掳走一个小女孩做什么？
还有生梧桐。
她的容貌为什么会和薛清桐如此相似？仅仅是巧合吗？还是说，这里面另有隐情？幽冥阁是否也利用了这一点？
一个个疑问在毛皎泷的脑海里盘旋，勾得他心痒难耐。
他必须搞清楚这些。
而要搞清楚这些，他就必须留在薛无焱身边，取得他的信任。
虽然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这个任务看起来艰巨了不少，但毛皎泷是谁？他是“浮光掠影”，是江湖上有名的玲珑心思，想哄一个和尚开口，未必是难事。
当然，他也没那么天真。他知道薛无焱对他充满了戒备和敌意，甚至可能还残留着昨晚的恨意。想让他放下心防，绝非易事。
而且，他也不能完全信任薛无焱。这个和尚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复仇，把自己当成棋子甚至牺牲品？
毛皎泷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也好。
互相利用，互相试探，互相防备。
这样的关系，才够刺激，不是吗？
他瞥了一眼依旧打坐的薛无焱，清了清嗓子，故意用一种懒洋洋的语气开口：“喂，和尚。”
薛无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仿佛没听到。
“装死呢？”毛皎泷嗤笑一声，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我饿了。昨天的斋饭早就消化完了，有没有吃的？”
禅房里依旧一片死寂。
“我说，我饿了。”毛皎泷加重了语气，故意拖长了调子，“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吧？虽然你昨晚差点掐死我，但佛门不是讲究慈悲为怀吗？”
提到昨晚，薛无焱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惊鸿照影，初入空门扰清修》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呼吸也乱了半拍。
但他还是没有睁眼，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毛皎泷挑眉，故作惊讶，“你们落云寺这么大的名头，就穷到连口吃的都没有了？还是说，你想故意饿死我，杀人灭口，好掩盖你昨晚的……”
“闭嘴！”薛无焱猛地睁开眼睛，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厉色，显然是被毛皎泷的话刺痛了。
他看向毛皎泷，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寺中斋饭，每日定时发放。想吃，自己去前殿取。”
“自己去？”毛皎泷摊了摊手，故意晃了晃受伤的肩膀，龇牙咧嘴地说道，“你看我这样子，走得动吗？昨天是谁把我伤成这样的，你心里没点数？”
他这话半真半假。伤口确实还疼，但还没到寸步难行的地步。他就是故意刁难，想看薛无焱的反应。
薛无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的怒火又开始燃烧。他死死地盯着毛皎泷，像是在看一个无赖。
毛皎泷也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挑衅的笑容。
空气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昨晚冲突爆发前的那一刻。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肯先退让。
过了好一会儿，薛无焱似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或许是不想再和他纠缠，他重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怒火己经熄灭，只剩下一片疲惫的冰冷。
“等着。”
丢下两个字，他站起身，转身推门而出，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毛皎泷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第一步，似乎还算顺利。
至少，这个和尚没有真的对他不管不顾。
这是否意味着，昨晚的事情，并没有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降到冰点？
还是说，这只是薛无焱作为出家人的“慈悲”，一种不愿见死不救的本能？
毛皎泷摸了摸下巴，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他靠回稻草堆上，闭上眼睛，开始运转内力，试图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余毒。
不管怎样，养好伤，恢复实力，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至于薛无焱……
毛皎泷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来慢慢“撬开”他的嘴，查清他的秘密。
包括他的血海深仇，包括他那个失踪的妹妹，也包括……他对生梧桐，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而另一边，薛无焱拿着斋饭从伙房回来，脚步却在禅院门口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食盒，里面是简单的馒头和青菜，热气腾腾。
他为什么要去给他取斋饭？
昨晚他对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言语轻佻，举止放肆，甚至毁了妹妹唯一的遗物……他就算真的饿死，也是咎由自取。
自己完全没必要管他。
更不该管他。
可是……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毛皎泷靠在稻草堆上，脸色苍白，却依旧带着那副痞气笑容的样子。还有他肩膀上渗出的血迹，脖颈上清晰的伤痕……
那些伤痕，是自己造成的。
薛无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点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可越是压抑，那感觉就越是清晰。
他想起了自己的誓言，想起了佛门的戒律，想起了妹妹的画像……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推开了禅房的门。
看到薛无焱回来，毛皎泷立刻睁开了眼睛，脸上又挂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和尚，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快饿……”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薛无焱将食盒重重地放在矮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显然是还在生气。
“自己吃。”薛无焱丢下三个字，转身就想回到蒲团上。
“等等。”毛皎泷叫住了他。
薛无焱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问：“还有什么事？”
毛皎泷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想问你个事儿。”
“无可奉告。”薛无焱想也不想地拒绝。
“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毛皎泷挑眉，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问的是……幽冥阁。”
“！！！”
听到这三个字，薛无焱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豁然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毛皎泷，琉璃色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警惕和探究：“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到薛无焱如此激烈的反应，毛皎泷心中了然。
果然，这个名字是他的逆鳞。
他故意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耸了耸肩：“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我听说，这个组织很厉害，杀了不少人，手上沾满了鲜血。”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薛无焱，眼神锐利如刀：“包括……你的家人？”
薛无焱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像是一头被触及逆鳞的猛兽，随时可能扑上来。
“毛皎泷！”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不该问的别问！”
毛皎泷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警告，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还听说，他们最近在找一样东西，好像是什么……秘宝？”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薛无焱的反应。
他看到薛无焱的呼吸变得急促，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泛白，眼中的警惕和探究更深了，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看来，他说对了。
幽冥阁灭薛家满门，果然是为了某样东西。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在追查的那件秘宝！
毛皎泷的心脏不由得加快了跳动。
他正想继续追问，薛无焱却忽然动了。
他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毛皎泷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
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你到底是谁？”薛无焱的脸离他很近，眼中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怀疑，“你和幽冥阁，到底是什么关系？”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传来，毛皎泷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失措。
他看着薛无焱眼中的杀意，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勾起了一抹笑容。
“你看……”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们果然……有共同话题。”
薛无焱的眼神一凝，掐着他脖颈的手微微松了松，却依旧没有放开。
他死死地盯着毛皎泷，等待着他的解释。
毛皎泷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看着薛无焱冰冷的眼睛，缓缓开口，语气第一次变得认真起来：
“我和你一样，也在追查幽冥阁。”
“而且，我和他之之间仇仇怨，不比你浅。”
空气，再次凝固。
薛无焱看着毛皎泷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恨意，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追查幽冥阁，是为了什么？
是敌，是友？
还是……另一个需要警惕的危险分子？
薛无焱的眼神变幻不定，心中的天平在怀疑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之间摇摆。
而毛皎泷，也在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他知道，他的这句话，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己经在薛无焱的心里激起了涟漪。
接下来，就看这颗石子，能不能打破两人之间那层厚厚的坚冰了。
禅房里，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目光在空中激烈地碰撞着，无声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他们的命运，也因为“幽冥阁”这三个字，被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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