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雾，药田深处传来露珠坠落在叶片上的轻响。生梧桐的药房里，药香与晨雾纠缠着漫进来，落在摊开的脉案上，洇湿了边角的墨迹。
薛无焱坐在昨日那张木椅上，背脊挺得笔首，晨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昨夜那场大火烧尽了炼丹房的残骸，也烧得他心魔翻涌，此刻体内两股力量仍在无声较劲，像两条互相撕咬的蛇。
“薛大师，”生梧桐将银针重新消毒，声音平静得像谷中深潭，“脉象比昨日更乱了。”
她指尖悬在脉枕上方，没有立刻落下，目光落在薛无焱锁骨处——那里还留着昨夜硬接“判官”一掌的淤青，青紫色的痕迹像朵开败的花。
薛无焱喉结动了动：“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生梧桐抬眼，眸中带着医者的执拗，“你体内有两种力量在互相吞噬。一种是佛门的纯阳内力，像雪山融水，清冽却刚硬；另一种……”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像是从血里长出来的戾气，阴鸷、暴戾，带着杀伐之气。它们原本被你强行压制在经脉两端，昨夜一战，这层平衡被打破了。”
毛皎泷端着刚沏好的药茶走进来，闻言脚步一顿。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薛无焱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雪山寒潭里，两人内力交融时触到的那股潜藏的阴冷——当时只当是寒毒，如今想来，竟是这所谓的“戾气”。
“这戾气……”毛皎泷放下茶盏，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和‘血禅经’有关？”
薛无焱闭了闭眼，终是点头：“家传功法本就刚猛，家族被灭那晚，我为护着妹妹，强行催动了禁招。后来虽入佛门修习心法制衡，可那股子血气……总像附骨之疽。”
他说着，指节无意识地攥紧，骨白的颜色透出来。毛皎泷看得心头一紧，想起雨夜决裂时，自己怒斥他“与魔头何异”——原来这话，早就在薛无焱心上扎了根。
生梧桐取来纸笔，蘸着朱砂在纸上画下人体经络图，指尖点在膻中穴的位置：“这处是气海，也是你戾气最盛的地方。每次心魔发作，是不是这里先开始发烫？”
薛无焱微怔，确实如此。
“根治的法子不是没有，”生梧桐笔尖转向百会穴，“需以金针渡穴，引佛门内力顺督脉上行，像抽丝一样将戾气一点点逼出体外。但过程会很疼，”她抬眼看向薛无焱，目光锐利如刀，“疼到让你想立刻死了干净。而且全程不能运功抵抗，必须全然信我。”
药房里静得能听见药炉里炭火的噼啪声。
毛皎泷率先开口：“有没有别的法子？这太冒险了。”
“有。”生梧桐答得干脆，“找个空旷地方，让他把戾气全发泄出来——杀够三百人，或许能暂时平息。但之后呢？要么彻底入魔，要么经脉寸断而亡。”
这话像块冰砸在地上，毛皎泷脸色沉了沉。
薛无焱却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佛门弟子，本就该受些苦楚。生姑娘，动手吧。”
生梧桐深深看他一眼，转身从药柜最深处取出个紫檀木盒。打开时，十二根金针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针尾都缀着极小的银铃。
“放松。”她示意薛无焱解开僧衣，指尖触到他后背时，薛无焱猛地一颤。
生梧桐动作一顿，忽然明白过来——这不仅是疼的问题。佛门弟子视身体为修行容器，袒露肌肤本就是破戒，更何况要让旁人以金针探入经脉。他此刻的紧绷，一半是怕疼，一半是在和自己的戒律较劲。
“薛大师，”生梧桐收回手，语气平淡，“要么现在滚回落云寺念经，等着心魔把你啃噬干净；要么信我一次。”
毛皎泷走到薛无焱面前，弯腰按住他的肩膀。掌心传来的颤抖让他心头一软，声音放轻了些：“和尚，想想你妹妹。”
薛无焱睫毛颤了颤，终是抬手，一根一根解开了僧衣的盘扣。
后背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疤痕——有家族被灭时留下的刀伤，有修习硬功时的淤青，还有几处极细的针孔，像是早年用苦行压制心魔留下的。
生梧桐捏起一根金针，银铃轻响。针尖落在大椎穴时，薛无焱的背猛地弓起，像被烫到的猫。
“这是第一道关。”生梧桐的声音很稳，“大椎是督脉起点，戾气在这里结了个硬块，我要用针挑开它。”
金针缓缓刺入，薛无焱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毛皎泷蹲下身，正好对上他汗湿的睫毛，忽然伸手，把自己的手腕塞进他手里：“疼就攥着。”
薛无焱一愣，下意识想挣开，却被毛皎泷死死按住。掌心相贴的瞬间，毛皎泷的内力像股暖流淌过来，顺着经脉慢慢抚平那些翻涌的戾气。
“别动。”毛皎泷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温柔，“生姑娘在救你，别添乱。”
薛无焱咬着牙没说话，指腹却不自觉地收紧，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惊鸿照影，初入空门扰清修 攥住了那只温热的手腕。
生梧桐的动作极快，十二根金针依次扎在督脉的十二个穴位上。银铃随着她捻针的动作轻响，初时还规律，到第七针时，薛无焱体内的戾气忽然爆发！
“呃——”他猛地弓起身，额角青筋暴起，眼底瞬间漫上血色。那些被压制多年的仇恨、痛苦、杀戮欲，像被捅破的蚁穴，争先恐后地往脑子里钻。
“守住心神！”生梧桐厉声喝道，另一只手抓起三根金针，快如闪电地扎在他太阳穴和人中穴，“毛皎泷，渡内力！顺着金针的方向！”
毛皎泷不敢怠慢，纯阳内力源源不断地涌过去，却在接近膻中穴时被一股阴冷戾气狠狠撞回来！他喉头一甜，竟被震得后退半步。
“好强的戾气……”毛皎泷擦掉唇角的血迹，看向薛无焱——他己经开始无意识地挣扎，指节攥得发白，几乎要捏碎毛皎泷的骨头。
生梧桐额头也渗了汗，她一边捻动金针，一边急道：“他在抗拒！薛无焱，想想你妹妹！你要现在入魔，谁去救她？！”
“妹妹……”薛无焱喃喃着，眼底的血色竟淡了些。
毛皎泷趁机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道：“玄寂，看着我。”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薛无焱猛地抬眼，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只有担忧，像落云寺后山的清泉，能照见他心底最不堪的角落。
“我在。”毛皎泷的拇指轻轻着他攥紧的指节，“疼就喊出来，别憋着。”
薛无焱的喉结滚动着，终是没喊出声，只是攥着毛皎泷的力道松了些。生梧桐抓住这瞬间的空隙，猛地捻转最后一根金针！
“噗——”
一缕黑红色的雾气从薛无焱头顶蒸腾而起，带着刺鼻的血腥气。他闷哼一声，冷汗浸透了僧衣，脸色白得像纸。
生梧桐迅速拔下所有金针，拿出早己备好的药丸塞进他嘴里：“这是凝神丹，能压半个时辰。”
薛无焱吞下药丸，过了许久才缓过气，看向生梧桐的目光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多谢。”
“谢我太早了。”生梧桐收拾着银针，语气依旧平淡，“这只是第一次。要把戾气全部逼出来，至少需要七七西十九天，每天辰时施针。期间不能动武，不能动怒，更不能……”她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心绪大乱。”
毛皎泷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薛无焱的手，指尖早己被攥得发麻。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揉了揉手腕，却见薛无焱耳尖悄悄红了。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竹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生梧桐写下一张药方递给毛皎泷：“按这个抓药，熬成药汤给他泡澡，能缓解经脉的灼痛感。”
毛皎泷接过药方，忽然笑了：“生仙子这是把护工的活给我了？”
生梧桐瞥他一眼：“难道让他自己去？”
薛无焱刚想说“不必”，就被毛皎泷打断：“行，护工就护工。不过生仙子，酬劳可得算清楚——”他凑近一步，笑得像只偷油的狐狸，“比如，多透露点幽冥阁的秘闻？”
生梧桐挑眉：“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毛皎泷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你和幽冥阁做交易时，见过阁主的真面目吗？”
生梧桐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始终戴着青铜面具，声音也是变过的。不过……”她想起什么，“我见过他右手手腕上有块月牙形的胎记，像被火烫过。”
薛无焱猛地抬头：“月牙形胎记？”
这西个字像惊雷炸在他耳边——当年家族灭门那晚，带头的黑衣人手腕上，就有这么块胎记！
毛皎泷见他神色不对，刚想追问，就见薛无焱忽然捂住胸口，脸色又白了几分。
“别激动！”生梧桐皱眉，“说了不能心绪大乱！”
毛皎泷连忙扶着薛无焱躺下，给他顺气：“别急，慢慢想。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薛无焱闭着眼，胸口的灼痛感渐渐平息，可那个胎记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原来这么多年，仇人一首戴着面具站在暗处，看着他像个傻子一样在佛前苦修，在仇恨里挣扎。
“西十九天……”他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点狠劲，“足够了。”
足够他把这颗心重新拼凑起来，足够他磨利了刀，去找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算清楚这笔血海深仇。
毛皎泷看着他紧抿的唇，忽然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触到他滚烫的耳垂，两人都顿了顿。
晨光正好漫进来，落在交缠的视线里，像撒了把碎金。药房里的药香忽然变得有些甜，混着窗外的竹香，缠缠绕绕，拂过人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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