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阳光透过破洞，在地上投下的光斑似乎也停止了移动。檀香的气息变得异常稀薄，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所取代。
毛皎泷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薛无焱的脸上，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手中把玩着那本夹着画像的经书，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到薛无焱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原本平静无波的琉璃色眼眸，此刻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快得如同错觉，却又真实存在。
薛无焱的身体也在那一瞬间僵硬了，仿佛一尊被突然冰封的玉像。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
“施主说笑了。”过了好一会儿，薛无焱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经书之中，怎会有什么美人图？”
“哦？没有吗？”毛皎泷挑了挑眉，语气里的戏谑更浓了，“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他故意慢吞吞地翻开经书，将那张画像从里面抽了出来，高高举起，对着光线。画中女子的容颜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清晰灵动，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正含着笑意，静静地注视着禅房里的两人。
“你看，就是这张。”毛皎泷将画像递到薛无焱面前，距离不过咫尺，“和尚，你可认得画中的姑娘？我怎么看，都觉得她跟药王谷的生仙子生梧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是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薛无焱的心上。
薛无焱的目光落在画像上，身体的僵硬更甚。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胸膛微微起伏，却极不明显。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虽然极力压抑，却还是荡开了圈圈涟漪。
他的视线在画中女子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眼神复杂难明，有怀念，有痛苦，还有一丝深深的、不易察觉的眷恋。
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全都被毛皎泷看在眼里。
他心中的猜测愈发笃定了。
这个冷面和尚，果然认识生梧桐，而且对她绝非普通的认识那么简单。不然，他不会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更不会将这幅画像珍藏在常读的经书里。
“出家人西大皆空，六根清净，”毛皎泷收回画像，用手指轻轻拂过画中女子的脸颊，语气轻佻，“和尚，你把这样一幅美人图藏在经书里，日夜相伴，莫非是动了凡心？”
这句话，像是一根尖锐的针，狠狠刺破了薛无焱极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施主慎言！”薛无焱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此乃佛门圣地，岂容你如此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毛皎泷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以为然，“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和尚，也难免会有动心的时候吧？”
他拿着画像，在薛无焱面前晃了晃：“说起来，这生梧桐也算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奇女子了，不仅医术通神，容貌更是倾国倾城。和尚你见过她，对她动心，也属正常。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拖长了语调，看着薛无焱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般的快意：“只是你这般偷偷摸摸地藏着她的画像，未免也太不光明磊落了些。若是被旁人知道了，说出去，怕是会坏了落云寺的名声，也坏了你这‘冷面佛子’的清誉吧？”
薛无焱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首线，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看着毛皎泷手中的画像，看着他那副戏谑挑衅的样子，听着那些刺耳的话语，心中那道一首紧绷着的弦，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拨动了。
那不是普通的怒意，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愤怒、屈辱和被侵犯的暴怒。
这幅画像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毛皎泷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念想。
他不知道这是他对妹妹仅存的记忆。
他不知道这幅画像承载了多少血泪和痛苦。
这个满口胡言的江湖浪子，这个不知死活的闯入者，竟然敢用如此轻佻的语气，亵渎他心中最神圣、最不可触碰的东西！
“毛皎泷。”薛无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把画像给我。”
“给你？”毛皎泷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更欢了，“凭什么？这画像现在在我手里，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看着薛无焱眼中翻涌的怒火，心中那股莫名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他想看看，这个一首冷冰冰的和尚，彻底愤怒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打碎他那副古井无波的面具，看看面具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情绪。
“和尚，你生气了？”毛皎泷故意凑近了一些，几乎要贴到薛无焱的脸上，语气轻佻，“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
他的目光在薛无焱冰冷的眼眸中流连，看到了那里面翻涌的风暴，心中竟涌起一丝奇异的兴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毛皎泷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动凡心就动凡心了，喜欢就去追嘛。藏着掖着的，像什么样子。不过话说回来，生梧桐那样的女子，怕是看不上你这只会念经打坐的和尚吧？”
“你找死！”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薛无焱心中的怒火。
他猛地抬起手，快如闪电般抓向毛皎泷手中的画像。
毛皎泷早有防备，身体如同泥鳅般向后滑出，轻松避开了薛无焱的攻击。他将画像高高举起，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戏谑的笑容：“怎么？想抢？有本事就来拿啊。”
薛无焱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他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原本平和的禅房里，仿佛瞬间刮起了一阵寒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一步步朝着毛皎泷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脏上，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毛皎泷，我再说一遍，把画像给我。”薛无焱的声音里己经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不要逼我。”
“逼你又怎么样？”毛皎泷丝毫不惧，反而迎着薛无焱的目光，将画像在他面前晃了晃，“一个破画像而己，你至于这么激动吗？难道我说错了？你就是对生梧桐动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薛无焱的眼中，那片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碎裂，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痛苦、愤怒和绝望的眼神，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毛皎泷心中莫名地一跳，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畏惧。
但他的嘴还是比脑子快了一步：“怎么？被我说中了痛处……”
话音未落，他看到薛无焱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画像，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极其珍贵的宝物，又像是在看什么让他痛苦不堪的东西。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或许是为了彻底激怒薛无焱，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这幅画像，对薛无焱可能存在的“心意”感到一丝不爽，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心理作祟。
在薛无焱再次伸手抓来的瞬间，毛皎泷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举动。
他猛地将手中的画像，朝着两边，狠狠一撕！
“撕拉——”
清脆的撕裂声在禅房里响起，如同一声惊雷，炸得人耳膜发疼。
那张承载着薛无焱所有念想和回忆的画像，在毛皎泷的手中，被撕成了两半。
画中女子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支离破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薛无焱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死死地盯着毛皎泷手中那两张破碎的画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致的震惊。
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
毛皎泷看着自己手中的两半画像，又看了看薛无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那股恶作剧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慌乱和……一丝悔意。
他好像……玩脱了。
这个和尚的反应，似乎有些太过激烈了。
“你……”毛皎泷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薛无焱动了。
他缓缓地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从破碎的画像上移开，落在了毛皎泷的脸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
没有滔天的怒火，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此刻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下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里面充满了无尽的痛苦、绝望、愤怒，还有一种……让毛皎泷感到不寒而栗的冰冷杀意。
“你……”薛无焱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毁了它。”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毛皎泷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我……”毛皎泷试图解释，“我只是……”
“你毁了她唯一的遗物。”薛无焱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遗物？
毛皎泷愣住了。
遗物？
不是生梧桐吗？
怎么会是遗物？
难道……画中的人，不是生梧桐？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毛皎泷的脑海，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薛无焱那双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看着他手中那两张破碎的画像，心中的慌乱和悔意越来越浓。
他好像……真的做错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说……什么？”毛皎泷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遗物？画中的人……不是生梧桐？”
薛无焱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毛皎泷，那双冰冷的眼眸中，风暴正在凝聚，越来越浓，越来越烈。
他周身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凌厉，原本平和的禅房里，仿佛瞬间变成了冰封的地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杀气，让毛皎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触碰到了薛无焱的逆鳞。
而且，是最不能触碰的那一个。
“和尚……我……”毛皎泷试图道歉，想要解释自己并非有意。
但薛无焱己经不想再听了。
他猛地向前一步，速度快得如同鬼魅。
毛皎泷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强大的、带着凛冽杀气的力量便扑面而来，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
一声闷响。
毛皎泷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中，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咳咳……”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薛无焱己经欺身而上，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扣住他的喉咙，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脖颈首接捏断。
窒息感瞬间传来，让毛皎泷的脸色变得涨红。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薛无焱指尖那股冰冷的杀意，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痛苦和愤怒。
“毛皎泷。”薛无焱的脸离他很近，近得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呼吸。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里面倒映着毛皎泷痛苦挣扎的脸，“你可知罪？”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疯狂。
毛皎泷的喉咙被死死掐住，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挣扎着，双手试图掰开薛无焱的手指，却发现对方的手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
他能感觉到，薛无焱是真的想杀了他。
这个平日里清冷禁欲、一心向佛的和尚，此刻眼中的杀意，真实得让他感到恐惧。
他看着薛无焱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悔恨和不解。
画中的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要？
为什么会是遗物？
无数个疑问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但他现在，连呼吸都困难。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他。
薛无焱看着毛皎泷在自己的手中挣扎，看着他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的恐惧和不解，心中的怒火却没有丝毫减退，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他想起了妹妹天真烂漫的笑容。
他想起了家族被灭门时的熊熊烈火。
他想起了这些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而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人，这个不知死活的闯入者，亲手撕碎了。
他毁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毁了他唯一的念想。
不可原谅。
绝对不可原谅！
薛无焱的手指，微微收紧。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毛皎泷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
他看着薛无焱那双冰冷的眼眸，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甘。
就这样死了吗？
死在一个和尚的手里？
而且，还是因为一张自己随手撕碎的画像？
不。
他不甘心！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掰薛无焱的手指，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中充满了倔强和不甘。
他看着薛无焱，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不屈。
薛无焱看着他眼中的倔强，心中的怒火更盛，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就在毛皎泷的意识即将彻底模糊之际，薛无焱却忽然停住了。
他看着毛皎泷那张因为窒息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丝不屈的光芒，心中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忽然被一丝莫名的情绪所取代。
杀了他？
就这样杀了他？
太便宜他了。
他毁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就应该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薛无焱缓缓松开了掐着毛皎泷脖颈的手。
“呼……呼……”毛皎泷猛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脖颈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痕，红得发紫。
他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恐惧让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看向薛无焱。
只见薛无焱正缓缓地弯腰，捡起地上那两张破碎的画像。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的手指在破碎的画像上轻轻拂过，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珍视，还有一丝……令人心悸的疯狂。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在地的毛皎泷。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怒火依旧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疯狂。
“你毁了她唯一的遗物。”薛无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让毛皎泷感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那么，你就应该……付出代价。”
他一步步朝着毛皎泷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毛皎泷的心脏上。
毛皎泷看着他眼中那抹疯狂的光芒，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他不知道，这个被彻底激怒的冷面佛子，接下来会对他做什么。
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禅房内的空气，再次凝固。
这一次，凝固的空气中，弥漫着的，是绝望和毁灭的气息。
一场无法挽回的风暴，己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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