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终于歇了。
晨曦透过薄雾，洒在青石板路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镇口的老槐树下，两个身影背着简单的行囊，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这座名为“溪云”的小镇。
走在前面的是薛无焱，他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头戴一顶竹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他左手提着一个药箱（里面装着生梧桐留下的药材和金针），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薄薄的短刀，是他还俗后，毛皎泷特意为他寻来的，代替了落云寺的戒刀。
跟在他身后的是毛皎泷，他难得地换下了标志性的红衣，穿了一件灰扑扑的麻布长衫，头发用一根粗布带束起，脸上还沾了点泥灰，看起来就像个走南闯北的货郎。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除了衣物，还有些零碎的工具——那是他用来传递消息和防身的玩意儿。
“就是这儿了？”毛皎泷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
溪云镇不大，依山傍水，镇上多是渔户和药农，民风淳朴，往来的外地人不多，确实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薛无焱点点头，目光扫过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和几家杂货铺，最终落在街尾一栋带院的青砖瓦房上。那是他们提前托人租好的房子，屋主是个独居的老太太，去乡下投奔儿子了，正好空着。
“先安顿下来再说。”薛无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沙哑，这是他们在路上商定的，尽量少与人交流，减少暴露的可能。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冷清的街道，来到那栋青砖瓦房前。毛皎泷上前，按照约定的暗号，在门上轻叩三下，停顿片刻，再叩两下。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探出头，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确认了他们手中的信物（一块刻着云纹的木牌）后，才侧身让他们进去。
“屋子都收拾好了，老婆子这就走了。”老妪的声音干瘪，眼神却很清明，“两位客官住着安心，只是镇上人眼杂，行事还是低调些好。”
“多谢老人家。”薛无焱微微颔首，递过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老妪掂了掂钱袋的重量，满意地点点头，没再多说，背着一个小包袱，匆匆离开了。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一棵石榴树种在院角，枝头挂着几个青涩的果子。正屋有两间房，一左一右，中间是堂屋，陈设简单却齐全。
“不错不错，比上次那客栈强多了。”毛皎泷放下包袱，活动了一下肩膀，西处打量着，“至少不用担心半夜被人堵门了。”
薛无焱没有说话，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放下心来，将药箱放在桌上，开始整理里面的药材。
生梧桐留下的药方和药膏还很充足，足够支撑他再调养一个月。只是心魔这东西，并非药物就能根除，需要日复一日的静心修炼和自我克制。
“接下来怎么办？”毛皎泷凑过来，看着他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好，“真就当两个月的缩头乌龟？”
“不是缩头乌龟。”薛无焱纠正道，将最后一味药材放好，“是养精蓄锐，暗中布局。”
他转过身，看着毛皎泷：“你先联络你的人，打探幽冥阁余孽的动向，尤其是那个阁主的下落。记住，一定要小心，不要暴露身份。”
“放心。”毛皎泷拍了拍胸脯，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我毛皎泷混江湖这么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我的人都是单线联系，隐蔽得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担忧：“倒是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薛无焱知道他担心什么。他怕自己独处时心魔发作，无人看管。
“我会小心的。”薛无焱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每日的吐纳和打坐不会落下，生姑娘的药方也会按时服用。实在不行，不是还有这个吗？”
他从药箱底层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里面装着生梧桐特制的安神香，一旦心魔有发作的迹象，点燃此香，能起到暂时镇定的作用。
毛皎泷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有事立刻用暗号联系我。我就在镇上的‘迎客来’茶馆，装作说书先生的样子，离这儿不远。”
“好。”
接下来的日子，溪云镇多了两个陌生的“外乡人”。
薛无焱化名“薛石”，对外宣称是个走方郎中，因战乱流落到此。他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在傍晚时分，会背着药箱在镇上转一圈，偶尔帮邻里看看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出手大方，医术也还过得去，渐渐赢得了一些街坊的好感。
但没人知道，每个深夜，当镇上的人都睡熟后，他会在院子里打坐，运转生梧桐教他的吐纳法，一点点梳理体内躁动的戾气。月光下，他的脸色时而平静，时而痛苦，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黑二色气流，那是佛魔之力在相互拉扯、制衡。
有好几次，他在梦中又回到了葬魂谷，看到清桐倒在血泊中，看到幽冥阁主狰狞的笑脸，看到毛皎泷为了救他而满身是血……每当这时，他都会猛地惊醒，眼中赤红翻涌，需要立刻点燃安神香，打坐整整一个时辰才能平复。
他知道，心魔就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只要稍有松懈，就会破土而出，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毛皎泷，则化名“毛泷”，装作一个落魄的读书人，在“迎客来”茶馆里帮忙打杂，偶尔会拿起话本，给茶客们讲几段江湖趣闻。他讲的故事大多是些惩恶扬善的老套桥段，但经他绘声绘色地一讲，倒也引得不少人捧场。
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毛先生”，每天都会借着外出采买的机会，与隐藏在镇上的线人接头。
线人是个瘸腿的货郎，每天都会推着独轮车，在镇上叫卖。他与毛皎泷的接头方式很简单——毛皎泷买一个糖画，货郎递给他一张包糖画的油纸，情报就写在油纸背面，用特殊的药水写的，只有用特定的法子才能显现。
“回禀公子，”第一次接头，货郎低声说道，声音嘶哑，“根据各地传来的消息，幽冥阁残余势力主要分布在三个地方：一是关外的黑风寨，二是东海的蛇岛，三是南疆的十万大山。其中以黑风寨的势力最强，领头的是原幽冥阁的‘鬼手判官’。”
毛皎泷接过糖画，不动声色地将油纸揣进怀里，声音随意：“这糖画不错，多少钱？”
“给公子尝个鲜，不要钱。”货郎笑了笑，推着独轮车，慢悠悠地离开了。
毛皎泷回到茶馆后厨，关上门，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液体滴在油纸上。很快，几行模糊的字迹显现出来，与货郎说的大致相同，只是多了一些细节：鬼手判官正在黑风寨招兵买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且行事极为隐秘，手下的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寻找东西？”毛皎泷皱起眉头，“难道是血禅经的残卷？”
薛无焱曾说过，幽冥阁主修炼的血禅经并不完整，或许他们在找剩下的部分。如果让他们找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那个老怪物阁主呢？”毛皎泷对着空气问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油纸上没有关于阁主的任何消息，仿佛那个人彻底从江湖上蒸发了一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毛皎泷捏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个隐患不除，他和薛无焱永远都睡不安稳。
接下来的几天，毛皎泷又陆续收到了一些情报，但都大同小异。幽冥阁的余孽在暗中积蓄力量，行踪诡秘，目的不明。而关于那位神秘阁主的下落，依旧是个谜。
这天傍晚，薛无焱像往常一样，背着药箱在镇上巡视。走到镇西头的渡口时，忽然听到一阵争吵声。
“你个小贱人！敢偷东西！看我不打死你！”一个满脸横肉的渔夫，正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的头发，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打下去。
小女孩吓得瑟瑟发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干瘪的窝头，眼泪汪汪的，却倔强地不肯松手：“我没有偷！是你掉在地上的！我娘快饿死了！”
“掉在地上也是我的！”渔夫骂骂咧咧，巴掌就要落下。
薛无焱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脚步刚动，却猛地停住了。
他看到那渔夫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的手环，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骷髅头图案——那是幽冥阁外围教徒的标志！
薛无焱的瞳孔骤然收缩，体内的戾气瞬间被点燃，一股熟悉的暴虐感涌上心头！
是幽冥阁的人！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冲上去，捏碎那个渔夫的喉咙，问出其他教徒的下落！
“薛石先生？你怎么了？”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婶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薛石是他现在的化名。
这声呼唤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薛无焱心中的暴戾。他深吸一口气，压内翻腾的戾气，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可能有点累了。”
他没有再看那个渔夫和小女孩，转身快步离开，背影有些踉跄。
回到家，他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的冷汗浸湿了鬓发，眼中的赤红久久没有褪去。
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就失控了。
仅仅是看到一个幽冥阁的标志，就让他险些变回那个在葬魂谷疯狂杀戮的“魔头”。
他走到桌边，颤抖着手，拿出那个装着安神香的瓷瓶，点燃。
袅袅的青烟升起，带着淡淡的药香，渐渐抚平了他心中的躁动。
薛无焱坐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他一遍遍地默念着生梧桐教他的静心诀，一遍遍地回想毛皎泷的笑脸，回想清桐的嘱托，努力将那些血腥的画面和暴虐的情绪压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赤红终于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后怕。
他原以为自己己经能很好地控制心魔了，却没想到，仅仅一个标志，就让他险些功亏一篑。
“看来，还是不够。”薛无焱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三长两短——这是他和毛皎泷约定的暗号，代表有紧急情况。
薛无焱心中一紧，连忙起身开门。
毛皎泷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脸色凝重：“出事了。”
“怎么了？”薛无焱问道，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新的油纸。
“我的一个线人，在黑风寨附近失踪了。”毛皎泷的声音低沉，“最后传回来的消息说，他看到了一个疑似幽冥阁主的身影，就在黑风寨后山。”
“幽冥阁主？！”薛无焱的瞳孔骤然收缩，体内的戾气又开始躁动，“确定吗？”
“不确定，只是疑似。”毛皎泷摇了摇头，“但我的人经验丰富，不会无缘无故认错。而且他说，那个人身上的气息，和传说中幽冥阁主的气息很像，阴冷刺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薛无焱沉默了。
如果幽冥阁主真的在黑风寨，那他们聚集残余势力，寻找东西，就都说得通了。那个老怪物一定是在养伤，同时想找到血禅经的残卷，完成他未竟的“大业”。
“我们必须去一趟。”薛无焱的声音异常坚定，“不能让他得逞。”
“我知道。”毛皎泷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黑风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实力，贸然前去太危险了。尤其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担心薛无焱见到幽冥阁主，会再次失控。
薛无焱深吸一口气，压内的戾气，眼神清明：“我会控制住自己。为了清桐，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不会再被心魔控制。”
他顿了顿，看着毛皎泷：“但我们不能贸然行动。先派人摸清黑风寨的虚实，制定详细的计划。你伤势未愈，我心魔未除，硬碰硬只会吃亏。”
毛皎泷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我再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查。不过这次要更小心，不能再打草惊蛇了。”
“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和担忧。
他们知道，平静的日子可能要结束了。
幽冥阁的阴影，己经悄然蔓延到了这座看似宁静的小镇。
无论是为了彻底铲除隐患，还是为了保护彼此，他们都必须再次拿起武器，踏入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战场。
夜色渐深，溪云镇渐渐沉寂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和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薛无焱和毛皎泷坐在堂屋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低声商议着行动计划。窗外，一轮残月隐入云层，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他们的隐居生活，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他们有彼此的支撑，有共同的目标，有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
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他们都会一起走下去。
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彻底清除那些潜藏的黑暗，才能迎来真正的光明。
而这一切，都要从那个神秘的黑风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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