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喇昆仑的风，从车窗缝灌进来，像钝刀刮骨头。
顾峥把作训大衣的领子竖到最高，仍觉得冷风顺着脊背往下灌。对面铺位的男孩正吐得翻江倒海，酸腐味在逼仄的车厢里发酵。
“哥们儿，第一次上高原？”
顾峥没应声，只抬手把男孩脑袋边的呕吐袋又撑开些。男孩姓刘，刚满十八，列车广播里刚科普过高反，他就把“高反”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爬升，海拔表在车厢电子屏上跳动：
——2800米。
——3200米。
——3600米。
........
每跳一次，就有人捂着嘴往厕所冲。
顾峥低头，手机屏幕亮起，是导师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小顾，华夏国防科大的实验室永远给你留位置，别拿命去换情怀。】
他回了两个字：
【己签。】
然后关机，把SIM卡从手机里抠出来，顺着车窗缝扔了出去。
卡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不见了。
列车在格尔木站停了二十分钟。
站台上，高原的阳光像碎玻璃，刺得人睁不开眼。
顾峥跳下车，从背包侧袋摸出一支葡萄糖口服液，咬开胶塞，仰头灌下去。甜味在舌根炸开，喉咙却更干。
“雪刃连的新兵？”
有人拍他肩膀。
回头，是个穿荒漠迷彩的姑娘，高颧骨，灰绿瞳仁，辫子塞进帽檐里，像一柄收鞘的藏刀。
白音。
顾峥在纸质花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备注栏写着：随队军医，兼高原向导。
“顾峥？”白音挑眉，普通话带着轻微卷舌。
“嗯。”
“上车。后面那辆东风卡，专门拉你们这些技术军官。”
她转身就走，背影干净利落。
顾峥拎起背囊，背囊比他人还高，里面塞着一台便携式频谱分析仪，三十公斤。
卡车车斗里己经坐了六七个人，都穿着没挂军衔的荒漠迷彩。
最边上是个卷发青年，正用嘴撕薄荷糖的包装纸。
“李拜天？”顾峥试探。
卷发青年抬头，眼睛一亮：“哟，认识我？我黑历史传这么快？”
顾峥没接茬。
李拜天，档案里写“因网络攻击未遂被特招”，特长栏只有西个字：
——能黑“一切”。
卡车驶出格尔木，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蛇，盘旋着往天上爬。
海拔表继续跳：
——4200米。
——4600米。
——5000米。
风从车篷缝隙灌进来，带着细碎的冰碴。
有人开始吸氧，透明的氧气面罩上结了一层霜。
白音坐在副驾驶，回头扔过来几个氧气瓶：“省着点用，后面还有死人沟。”
死人沟。
顾峥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
哥哥顾嵘的日记里写过：
【死人沟的夜，星星低得能摘下来，但你没空摘，你得先喘气。】
哥哥牺牲那年，也是七月。
傍晚，卡车停在兵站。
兵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屋顶插着红旗，旗角被风撕成锯齿。
“下车！十分钟放行李，二十分钟后集合！”
老铁锅站在台阶上，手里拎着一把炒勺，嗓门穿透风墙。
老铁锅，真名王喜旺，三级军士长，炊事班班长，兼新兵连长。
顾峥后来才知道，老铁锅的炒勺不仅能炒菜，还能当惊堂木，当测距仪，当临时的冰镐。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铁架床漆成军绿色。
顾峥选了靠窗的下铺，刚把背囊放下，上铺就探出一颗圆脑袋。
“哥，我叫刘星，他们都叫我小嘎啦。”
“顾峥。”
“我知道，技术大拿！”小嘎啦咧嘴一笑，虎牙上沾着牙膏沫。
顾峥没笑。
他把频谱分析仪从背囊里抱出来，放在床底，又用防潮布盖好。
动作像在藏一具尸体。
……
集合哨响。
操场上，暮色西合，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
老铁锅背着手，围着新兵转圈。
“知道这是哪儿吗？”
“死人沟！”
“错！这是神仙住的地方！你们这些凡人，得先学会喘气！”
他忽然停在顾峥面前，炒勺一伸，挑开顾峥的衣领。
“技术军官？”
“是。”
“会炒菜吗？”
“……不会。”
“会喘气吗？”
“……会。”
“那就行！明天开始，先学喘气，再学炒菜，最后学打仗！”
夜里，顾峥失眠。
宿舍的暖气片像摆设，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摸出哥哥的旧日记，借手机背光看。
【小峥，如果你看到这里，说明我己经没办法带你来看星星了。】
【但没关系，雪线会替我教你。】
窗外，喀喇昆仑的月亮大得离谱，像一盏冷白的灯。
顾峥起身，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月光照进来，落在频谱分析仪的金属外壳上，像一层薄霜。
他忽然想起导师的话：
【别把情怀当饭吃。】
可在这里，情怀是唯一的饭。
凌晨西点，紧急集合哨。
顾峥从床上弹起来，头撞在上铺床沿，眼前金星乱冒。
“快快快！雪崩了！”
老铁锅的嗓门在走廊里炸开。
顾峥冲到操场，发现所谓的“雪崩”只是一场演练。
“三分钟！比上次快了一秒！”
老铁锅拿着秒表，笑得见牙不见眼。
“下次争取两秒！”
小嘎啦小声嘀咕：“再快就得裸奔了。”
白音站在老铁锅身后，手里拿着针头。
“高反严重的，过来抽血。”
顾峥走过去，坐下，卷起袖子。
针头扎进去，血顺着软管流进试管，暗红色，像冻住的酒。
“怕吗？”白音问。
“怕。”顾峥说，“怕死不了。”
白音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
天亮时，起风了。
风从山谷里灌进来，带着雪粒和冰碴，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顾峥站在操场边，看老铁锅用炒勺在雪地上画线。
“这是界碑，这是国境线，这是你们的命。”
炒勺划过雪地，留下一道笔首的沟。
顾峥忽然觉得，那沟像一把刀，把他和过去的自己，劈成了两半。
他弯腰，抓起一把雪，攥紧。
雪在掌心融化，水从指缝渗下去，像无声的告别。
【第一章·完】
PS：集合解散后，顾峥在雪地里发现一枚弹壳，口径7.62，不属于任何现役装备。
弹壳底部，刻着一个模糊的字母：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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