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在归途号身后被履带碾出的黑线迅速被新雪抹平，像谁用掌心抚平一道旧疤。柴油机最后一次咳嗽，吐出铁锈与花椒混杂的尾烟，烟柱在零下五十三度的空气里凝成一条红褐色的冰凌，挂在车尾，像一截不肯坠落的脐带。车灯熄灭后，世界只剩下雪粒摩擦玻璃的沙沙声，以及心跳在耳鼓里敲出的鼓点，每一下都落在“锅火到家”的节奏上。
河谷尽头，冰壁突然向两侧分开，像被一把无形的炒勺划开。裂缝里涌出的不是风，而是一股带着柴油味的暖流，暖得让睫毛上的霜瞬间化成水珠。顾峥第一个下车，军靴踩碎薄冰，裂纹呈放射状爬向远处，像一张以他为圆心的蛛网。蛛网的尽头，蹲着半截炊事车——车厢被雪埋了一半，车顶的烟囱却倔强地冒着极细的白烟，烟在极夜里发蓝，像一条不肯熄灭的灯芯。
车厢门轴发出十年没上油的呻吟，门内漆黑，只有灶膛里一点橘红在跳动。那点火光小得可怜，却把每个人的影子钉在冰壁上，拉得老长，像一队刚下哨的幽灵。灶台上坐着一口行军锅，锅底朝天，里面积了半寸厚的雪，雪面上浮着一粒花椒，像冻住的星。花椒旁边，躺着一粒铁锈色的盐，盐粒里封着一滴血，血珠里映着老铁锅的瞳孔——棕黑，像两口被雪埋住的井。
李拜天把笔记本贴在锅底，屏幕自动跳出倒计时：【00:07:07】触发条件：盐与血同时融化。他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狐狸把最后一面镜子藏在锅里。”白音用冰镐敲下一撮雪，雪粒在掌心化成水，水温却停留在零下西十五度，像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次仁多吉把藏刀横放在锅沿，刀刃映出灶膛里的火，火光在金属里折成两段，一段照进锅底，一段照向黑暗。藏刀突然自己震颤，发出极轻的嗡鸣——432 Hz，那是老铁锅的声音，从金属深处传来：“锅火到家，人影团圆。”
顾峥把半截炒勺插在锅沿，勺柄的红布在零下五十三度的寒风里仍柔软地垂下来，像一条不肯结冰的血脉。他用铝热笔在锅底画了一个首径三十厘米的圆，火焰瞬间熔穿冰层，铁锈与盐粒一起融化，像雪原在替世界补回声。
冰层破开，露出一枚首径三十厘米的金属圆盘，圆盘表面覆满冰晶，冰晶里嵌着七粒盐，排成北斗，中间空着的位置嵌着一粒铁锈——像被谁故意留下的缺口。圆盘边缘刻着一行俄文：“Если звезда падает, значит, кто-то дома.”（如果星坠落，说明有人到家）。
李拜天把笔记本接在圆盘侧面的数据口，屏幕跳出倒计时：【00:09:59】触发条件：北斗第七星归位。第七星是老铁锅。顾峥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粒盐——封着顾嵘声纹的那粒。他把盐按进缺口，北斗瞬间完整，倒计时停在00:00:01。
圆盘无声裂开，像一朵铁锈做的花。花心躺着一只微型U盘，U盘外壳用红布缠着，布角绣着“王”字。李拜天把U盘插进笔记本，屏幕跳出一段视频：
画面里，老铁锅坐在神仙湾哨所的灶台旁，锅里煮着花椒骨汤。他抬头，对着镜头笑：“锅火到家，人影团圆。如果你们看到这段视频，我己经把星埋进了灰里。雪线以下三厘米，是锅灰也是骨灰。我把骨灰撒进雪原，让每一粒盐都记得回家的路。别替我立碑，替我把名字刻在锅灰里。——王喜旺”
视频结束，屏幕自动跳出一条新坐标：N35°19′43″ E78°12′07″——比界碑再向西一步，像替他们预留的最后一个哨位。
圆盘彻底融化，铁锈与盐粒一起沉入冰河，像一场无声的葬礼。顾峥把半截炒勺插在冰面上，勺柄红布第一次垂下来，却不再僵硬，而是柔软地贴在铁上，像终于找到归宿。
众人把七粒盐撒在冰面上，盐粒立刻被风抹平，像从未存在。冯桥把狙击镜倒扣在冰面，镜筒里出现一条淡红的线，线尽头是下一座哨所，哨所门口插着半截炒勺，勺柄红布在风里飘，像永不熄灭的火。
归途号的车灯最后一次亮起，灯柱穿过雪幕，照见远处一条新犁出的履带印。印子尽头，雪原裂开一道门，门内漆黑，却传来柴油机的咳嗽声，像有人在等他们点火。
顾峥把军牌挂回脖子，第一个迈步。身后，冰面轻轻震动，像心跳与履带同步。界碑残座在风雪中渐渐缩小，最终化成一枚铜牌，挂在归途号的后视镜上，轻轻摇晃，像替他们守夜的灯。
雪又开始下，大片雪花落在发烫的铜牌上，发出“嗤嗤”声，像细小的嘴在替世界补回声。归途号的车灯熄灭，柴油机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黑暗中，那粒盐突然亮起，像一口永不熄灭的锅火。火光里映出七个人的背影，背影排成一列，像一队刚下哨的兵。火光熄灭后，雪原上浮现一条淡红的线，线尽头是下一座哨所，哨所门口插着半截炒勺，勺柄红布在风里飘，像永不熄灭的火。
顾峥回头，对众人说：“锅火到家，人影团圆。雪线以下三厘米，是锅灰也是骨灰。老铁锅回家了，我们也该回家。”他伸手拉上车门，柴油机的咳嗽声骤然拔高，像一口老锅重新被点燃。雪原上，履带印一路向西，像替他们写下新的坐标。
界碑在身后渐渐消失，最终化成一粒盐，落在雪里，像替他们守夜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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