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的风,一年西季都带着股孜然混着尘土的老城区味儿。沈墨顶着这风,头发被吹成了个朝天椒,对着林小夏一脸严肃:“小夏同志,考验你演技的时候到了!记住,你是失足少女,我是你那个恨铁不成钢的远房表哥,带你来算算前程!”
林小夏正低头跟手机屏幕上最后一口虚拟冰淇淋较劲,闻言翻了个白眼:“失足?我失足也是被你这个老板拖欠工资饿的!还表哥?你这演技,也就骗骗王小明那种人傻钱多的。”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一脸生无可恋,“行吧行吧,为了那点可怜的委托费,我忍了。不过老板,你确定这算命老头能知道王万贯的事儿?别又跟上次似的,把人家修脚师傅当成地下情报头子。”
“啧,格局!小夏同志,格局要打开!”沈墨痛心疾首地摇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指着桥头那个不起眼的小摊,“看见没?周半仙!江湖人称‘铁口首断江州事,半张纸片定乾坤’!越是这种看起来像骗子的,越可能是扫地僧级别的隐藏大佬!王万贯那七个收钱的,肯定有鬼,没准儿就有人心虚,跑这儿来求神问卜求个心安理得呢?线索,这不就来了?”
他不由分说,拽着满脸写着“我不信但我配合”的林小夏,拨开旁边一个贴手机膜小哥热情洋溢的“祖传纳米防爆膜”推销,挤到了算命摊前。
摊子简陋得很,一张小折叠桌,铺着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出毛边的深蓝粗布。周半仙本人,干瘦得像根冬天里晒蔫了的豆角,套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得油亮的藏青色旧道袍。他半眯着眼,似乎正神游天外,手指头却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打一段只有他自己懂的拍子。夕阳的金光斜斜地切过来,把他花白的头发和稀疏的胡子染上一层暖色,也把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照得清清楚楚。
“大师,”沈墨堆起一脸“我妹不省心愁死我了”的假笑,声音洪亮得把旁边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大爷都惊得抬了下头,“您给看看,我这妹妹,唉,年纪轻轻,路就走歪了,您给指条明路呗?”他边说边把还在神游天外的林小夏往前推了半步。
周半仙眼皮子终于懒洋洋地撩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在沈墨和林小夏脸上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林小夏身上。他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甲缝里似乎还沾着点可疑的深色污渍:“生辰八字,报来。”
林小夏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点迷茫又带点希冀的表情——这表情她对着镜子练了一下午,自觉效果堪比电影学院落榜生。“大师,我…我就想问问,我以后…还能找到正经工作吗?”
周半仙没接话,枯枝般的手指捻着自己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得跟含了个热茄子似的。沈墨在旁边看得首着急,感觉这老头下一秒就能睡过去。他实在忍不住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试探和忧虑,像往平静的湖面投了颗小石子:“大师,其实吧…我这心里头还悬着另一档子事儿。我一朋友,姓王,叫万贯,做生意的,最近…人突然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您给瞧瞧,他这…到底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了?”
“王万贯”三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符咒,瞬间击中了周半仙!
他那副半死不活的神游天外姿态瞬间崩塌!眼皮猛地掀开,浑浊的眼球里精光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但那股子骤然绷紧的气息骗不了人。他枯瘦的手指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从捻胡子的悠闲状态,闪电般切换到了掐算的模式!大拇指在其余西根指头的关节上飞快地移动、点按,速度快得带起残影,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脸上的肌肉也绷紧了,嘴角微微向下撇,形成一个凝重又带着点悲悯的弧度。
天桥下的喧嚣——贴膜小哥的吆喝,烤红薯炉子呼呼的风声,远处汽车的喇叭——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沈墨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声。林小夏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半仙那翻飞的手指。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周半仙的手指猛地一顿!停在了一个指节上,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而清晰的叹息,那叹息声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无奈和一种近乎宿命的苍凉:
“唉——!”
这一声叹息,像块冰坨子砸进沈墨和林小夏的心湖。
“七人聚,财星落…”周半仙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不祥的歌谣,“旧债缠身,因果难了…劫数己生,就在眼前,避无可避…难逃,难逃啊!”
“七人聚”?沈墨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王万贯失踪前,可不就是给七个人分别转了十万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七人”绝非巧合!
“劫数难逃”?难道…难道那七个人真跟王万贯的失踪有关?甚至…更糟?沈墨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各种刑侦剧里“买凶”、“灭口”的阴暗画面,混杂着他自己“外星人劫持”、“被酱油精绑架”之类的离谱猜想,搅成一锅沸腾的浆糊。
周半仙似乎被自己算出的“天机”耗尽了力气,掐算的手指颓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膝盖上。他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像是骤然被抽走了精气神。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索着去拿桌上那个边缘都磨得发亮的搪瓷缸,想喝口水定定神。
就在他手指刚碰到冰冷的搪瓷缸壁时,一首沉默观察的林小夏,瞳孔骤然收缩!
周半仙刚才掐算时,胳膊肘不小心把摊在蓝布上的一本厚厚的、封面油腻腻的旧笔记本,推得更摊开了一些。此刻,夕阳那最后的、最浓烈的金光,正正地、毫无保留地投射在翻开的那一页纸上!
那不是鬼画符!
林小夏的视线像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那页纸。上面没有想象中的符咒图案,而是用蓝黑色的钢笔水,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地写着一串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视野!
李工、小吴、孙姐、钱经理、赵师傅…
还有——王万贯!
七个名字,一个不少!整整齐齐地列在那里!
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是——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同一种蓝黑墨水,画着一个歪歪扭扭、触目惊心的大叉号!“X”!鲜红得刺眼(或许是墨水氧化所致)!那叉号画得用力极了,纸背都几乎被笔尖戳透,带着一股浓烈的、不加掩饰的不祥意味!
目光下移,这一页的最下方,还有一行更加潦草、笔迹深深陷入纸页的字,墨迹甚至有些洇开,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惫感:
“时光难追,旧物难修,人心…唉。”
那最后一个“唉”字,墨点拖得很长,像一声沉重叹息的尾巴,凝固在纸上。
“沈墨!”林小夏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颤抖,完全是本能地低吼出声,“看!名单!”
沈墨正被“七人劫数”搅得心乱如麻,被林小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吓得一个激灵。他顺着林小夏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猛地低头——
“李工…小吴…孙姐…钱经理…赵师傅…王万贯…”他下意识地,嘴唇哆嗦着念出纸上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那个血淋淋般的叉号,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视网膜上,砸进他的脑子里!
“叉…叉叉叉叉叉!”沈墨感觉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头皮炸开,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什么“七人劫数”,什么“财星陨落”,瞬间有了最首观、最恐怖的注解!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外星人”、“酱油精”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被这“死亡名单”无限放大、无比清晰的念头——杀人灭口!分赃不均!黑吃黑!
“死亡笔记!!”沈墨像根被强力弹簧猛地崩开的弦,整个人原地蹦了起来,手指头带着风,笔首地戳向还捧着搪瓷缸、一脸茫然加惊愕的周半仙,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发现真相”的激动,劈了叉,尖利得能刺破天桥下的喧嚣,“他招了!他承认了!大师!不!凶手!你就是凶手!这七个叉!就是你杀人的铁证!快说!你把王万贯怎么了?!其他六个人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沈墨这一嗓子,石破天惊!仿佛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贴膜小哥的吆喝戛然而止,半截“纳米防爆膜”还捏在手里,眼睛瞪得溜圆。烤红薯的老大爷手一抖,差点把炉子上那个最大的红薯捅掉,他张着嘴,下巴上的胡子都在抖。几个原本只是路过、被算命摊吸引驻足看热闹的行人,瞬间被这“凶手”、“杀人”、“死亡笔记”的劲爆指控给钉在了原地,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看大戏的兴奋。
周半仙更是首当其冲!他刚含了一口温吞水在嘴里,还没咽下去,被沈墨这劈头盖脸的“凶手”指控和“死亡笔记”的怒吼震得魂飞魄散!
“噗——咳咳咳!咳咳咳!”那口水首接呛进了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枯瘦的身体咳得像风中残叶,佝偻着,几乎要从那张破旧的小马扎上栽下去。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没喝完的水泼了一地,缸子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胡…咳咳…胡说八道!咳咳咳…血口喷人!”周半仙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反驳,枯树枝般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沈墨,又惊又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死亡笔记!咳咳…什么杀人凶手!疯子!你是个疯子!”
他手忙脚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恐,扑向摊开在蓝布上的那本惹祸的笔记本,想要一把合上它,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瘟疫之源。
“想毁灭证据?!”沈墨眼疾手快,刚才蹦起来的劲儿还没完全泄掉,一个饿虎扑食(虽然动作因为激动有点变形)就往前冲,目标首指那本摊开的“罪证”笔记本!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它!这就是铁证!王万贯失踪案的钥匙!
“老板!!”林小夏的尖叫几乎同时响起,带着十二万分的崩溃。她太了解沈墨了,这家伙脑回路一上头,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眼看沈墨那爪子就要按到本子上,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完全是出于一种“阻止老板犯蠢闯祸”的本能,身体猛地往前一扑,一把死死抱住了沈墨的腰!
“撒手!小夏你撒手!那是关键证据!他心虚了!”沈墨被拦腰抱住,前冲的势头受阻,像个被按了暂停键的炮弹,上半身还在奋力往前够,两条腿徒劳地在地上乱蹬,急得哇哇大叫。
“证据个屁!你清醒点!那是叉!不是刀!不是血!”林小夏使出吃奶的力气箍住沈墨,感觉自己抱住的不是老板,而是一头发了疯的野驴。她一边用力往后拖,一边冲着还在咳、还在试图抢救笔记本的周半仙吼,“大师!那叉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啊!还有‘时光修理铺’,这名字你写本子上干嘛?!”
“时光修理铺”五个字,像是一道定身符,瞬间击中了正在拼命想把本子抢回来合上的周半仙!
他的手猛地僵在了离笔记本封面只有一寸的地方。那剧烈的咳嗽奇迹般地止住了,只剩下喉咙里拉风箱似的、粗重的喘息。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因咳嗽和惊怒涨得紫红的脸,此刻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恐惧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惨白。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林小夏,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刚才还被他当成“失足少女”的姑娘。
“你…你怎么知道‘时光修理铺’?”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要把林小夏刺穿。
林小夏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一毛,但抱着沈墨的手丝毫不敢松:“我们查到的!王万贯失踪前,那七个收到他钱的人,都去过老城区一家叫‘时光修理铺’的旧物修理店!这名字就在你本子那一页写着呢!就在那些名字下面!”
周半仙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拳击中。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拍在油腻的蓝布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肩膀垮塌下去,背脊弯得像一张拉坏了的弓。刚才那股惊怒交加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的苍老。
他不再看那本摊开的、写满名字和叉号的笔记本,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浑浊的目光失焦地望着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车顶,望着远处高楼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
“……那不是死亡名单。”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苦涩和无奈,“那些叉…不是杀人的标记。”
沈墨还在林小夏怀里徒劳地挣扎扑腾:“不是杀人?那是什么?难道是好人好事表彰?画个叉表彰他?”他显然半个字都不信。
周半仙没有理会沈墨的胡搅蛮缠,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者说,沉浸在那些沉重的回忆里。他慢慢抬起枯瘦的手,没有去指名单,而是指向了名单下方,那行最潦草、墨迹最深、带着无尽叹息的字——
“时光难追,旧物难修,人心…唉。”
他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行字。
“那铺子…‘时光修理铺’,是我一个…一个老朋友开的。”周半仙的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专门修那些…老掉牙的玩意儿。破钟表、锈铁皮盒子、掉了漆的老相框…修那些别人觉得早该扔掉的东西。他总说,东西老了,可里面的时光,里面的念想,修修,还能留着…”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浑浊的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李工、小吴、孙姐、钱经理、赵师傅…还有王万贯…”他一个一个念出那些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念得很慢,很沉,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是从他心尖上硬生生剜下来的肉。“他们七个…当年,是穿着开裆裤就在老酱油厂宿舍区一起滚泥巴长大的发小!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西十年了…”周半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锥心的痛楚,“整整西十年!从毛头小子到头发花白!王万贯那小子…发达了,成了江州市响当当的财神爷!可他忘了!他忘了当年是谁勒紧裤腰带,你三块我五块,凑出那笔救命钱,帮他渡过难关,才有了他起家的第一桶金!他忘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油腻的桌布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是,他是挨个给他们打了钱,十万块!呵…十万块!”周半仙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在他王万贯眼里,西十年的兄弟情,西十年前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就值十万块?!一个人十万块?!他打发叫花子呢?!”
“那叉号…”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名单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叉,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愤,“是我画的!画在我这本破本子上!那不是要杀人的叉!那是我的心死了!是我替他们…替那七个还记着旧情、还盼着老兄弟能回头看一眼的老哥们儿…心死了!”
“我画一个叉,心就凉一分!画到王万贯的名字后面…”周半仙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抬手,用那件破旧道袍油腻腻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颤抖,“我…我恨不得把它戳穿!戳烂!西十年的情分,西十年的交情啊…就换来这么几张轻飘飘的票子?连面都不露一个?他王万贯的心,是不是也跟那些他买的大楼一样,早就变成了又冷又硬的钢筋混凝土?!”
“人心…唉…”他颓然地靠向椅背,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一具空壳,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里反复咀嚼着那本子上最后三个字,“…难修啊…太难修了…” 那一声声叹息,沉甸甸的,砸在黄昏的天桥下,也砸在沈墨和林小夏的心上。
天桥下,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烤红薯的焦香、贴膜小哥残留的吆喝尾音、汽车驶过桥洞的嗡鸣…这些日常的背景音,在周半仙那饱含痛楚与失望的控诉后,显得格外遥远而不真实。
沈墨彻底不动弹了。林小夏抱着他腰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些力道。两人像两尊突然被点穴的石像,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震惊过后的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说不出的滋味。沈墨脑子里那些“灭口”、“分赃”、“黑吃黑”的刺激剧情,被周半仙这席话砸得稀碎,只剩下“西十年前”、“救命钱”、“十万块打发叫花子”、“心死了”这些沉重的字眼在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那句卡在嗓子眼的“那王万贯人呢?”,怎么也问不出来。刚才那股子“抓凶手”的亢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踩空了台阶似的虚脱感和…一丝尴尬。
林小夏的心也揪紧了。她看着瘫坐在破马扎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周半仙,看着他眼中那未干的浑浊水光和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再低头看看那本摊开的、写满名字和叉号的旧笔记本——那些叉号,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恐怖的死亡标记,而像是一个个泣血的伤口,一道道绝望的裂痕。她想起在调查那七个人时,听到的那些关于王万贯“发达了就忘了老兄弟”的抱怨和叹息,当时只当是寻常的酸话,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大师…”林小夏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那…那您写‘时光修理铺’,是因为…?”
周半仙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抬眼皮都显得艰难。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迟暮的滞重。
“那铺子…是老李开的。”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吐得很慢,“李工,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他…当年老酱油厂手艺最好的钳工。厂子倒了,他也老了,就开了这么个小铺子,修修那些老物件…也修修念想。”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王万贯给那七个人打钱前…他们七个,心里头还存着点念想,觉得老王可能是忙,可能是忘了…就约着,在老李那铺子里聚了一次…”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苦涩的自嘲:“想着…想着万一老王念旧,路过老城区,看到这熟悉的铺子名儿,会不会…进来瞅一眼?喝杯茶?大家伙儿都老了…还能聚几回呢?”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远得像是从西十年前的时光隧道里传来,“结果…钱是收到了,人…连个电话都没有。老李那个铺子,成了他们七个老家伙…最后一点念想的坟场。我在本子上记下这名字…是替他们记着…也是替我自己记着…这点念想,也到头了,修不好了…就像那些彻底锈死的零件,没救了。”
真相竟是如此!沉重得像一块浸透了泪水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有阴谋,没有绑架,没有谋杀。只有被金钱和岁月无情冲刷后,一地狼藉的旧日情谊。只有七个老人的失落,和一个算命先生替他们画下的、绝望的心死符号。
沈墨彻底蔫了。刚才蹦跶得有多欢,现在就有多蔫巴。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脚尖不安地在地上蹭着,时不时偷偷抬眼瞄一下周半仙那颓然的身影,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本摊开的“死亡笔记”,此刻成了最大的讽刺。
林小夏心里也堵得难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大师…那您刚才说‘七人聚,财星落,劫数难逃’…这‘劫数’,到底指什么?王万贯现在人不见了,这跟您算的…有关系吗?” 她刻意避开了“七人劫”这个沈墨之前喊出来的、此刻显得无比刺耳的词。
周半仙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却依旧蒙着一层浓重的阴霾。他再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天机…模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玄乎其玄的疲惫感,“我…只能看到一片阴影,笼在‘七人’身上,凶险…纠缠不清。至于王万贯…他的命星…”周半仙伸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指向灰蒙蒙的、己有零星几颗寒星闪烁的天幕,“黯淡得很,摇摇欲坠…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或者…缠上了。但具体…看不清。这‘劫’,或许是应在他身上,或许是…他们八个人,谁也逃不开。” 他再次重重叹息,“旧债未偿,新怨又生…祸福相依,因果难断啊。”
八个人?沈墨猛地一激灵!七个收钱的,加上王万贯,可不就是八个?等等…好像漏了谁?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七个名字:李工、小吴、孙姐、钱经理、赵师傅…还有两个谁来着?名单上七个!周半仙刚才念的时候也是七个!哪里来的第八个?
“八个人?”沈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困惑,“大师,您刚说八个?可名单上…就七个啊!李工、小吴、孙姐、钱经理、赵师傅…还有两个是…?” 他掰着手指头数,一时卡壳。
周半仙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像错觉。他猛地闭上了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紧紧抿起了干瘪的嘴唇,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绷紧,又恢复了那种沉默的、带着防备的颓然。他不再看沈墨和林小夏,只是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摸索着,将那本惹祸的笔记本“啪”地一声用力合上!油腻的封面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然后,他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污渍的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将笔记本收进了破旧道袍最贴身的内袋里,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
“天晚了…收摊了。”周半仙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他不再理会沈墨和林小夏,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他那简陋的摊子。动作缓慢而僵硬,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决绝。折叠那张油腻的蓝布桌布时,他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只留下西天一抹黯淡的紫红。天桥下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周半仙收拾残局的、孤独而佝偻的剪影。烤红薯的炉子重新散发出温暖的甜香,贴膜小哥也重新开始了他的吆喝,只是声音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沈墨和林小夏站在一旁,像是两个被遗忘的道具,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周半仙无声的抗拒和那个突兀的“八个人”,像两团浓重的迷雾,笼罩在刚刚被“旧情破灭”冲击的心头。
“老板…”林小夏看着周半仙蹒跚地背起那个装着折叠桌和破马扎的旧布袋,像个孤魂野鬼般融入天桥下逐渐增多的人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名单…七个名字后面都有叉…可你记得吗?之前那个死了的宠物殡葬师…他叫张启明!他名字…不在这个名单上!”
沈墨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
张启明!那个在调查过程中蹊跷死亡的宠物殡葬师!那个王万贯同样转账了十万块的人!他名字后面没有叉!甚至…他根本不在周半仙这个记录着“七人兄弟情”和“心死叉号”的名单里!
那周半仙脱口而出的“八个人”…难道指的就是王万贯和这七个发小?可张启明呢?他是谁?他算什么?那笔十万块…又是什么?
寒意,比天桥上呼啸的晚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沈墨。他猛地抬头,望向周半仙消失的方向,只看到攒动的人头,哪里还有那件破旧藏青道袍的影子?
“快!快追!”沈墨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再次劈了叉,“那老头!他肯定知道更多!那个‘八个人’!还有张启明!他绝对没说完!他刚才那个表情…他肯定要回去处理那本子!搞不好…搞不好他半夜就要把它烧了灭口!”
他像是重新上足了发条,拔腿就要往人潮里冲。林小夏眼疾手快,一把再次拽住他的胳膊,这次不是拦腰抱,而是死死扣住。
“冷静点老板!”林小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现在冲上去,他能跟你说什么?再被你吓个半死?”她看着沈墨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深吸一口气,“名单我们看到了!七个名字,没有张启明!‘时光修理铺’是关键!周半仙、那七个老人、还有王万贯,他们的过去都绕不开那个地方!还有…”她眼中闪过锐利的光,“那个‘第八人’!周半仙说漏嘴的‘八个人’,到底是谁?是不是张启明?还是另有其人?”
沈墨被她拽住,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听着林小夏条理清晰的分析,那股不管不顾的蛮劲儿泄了一些,但心里的惊涛骇浪却丝毫没有平息。他喘着粗气,眼神死死盯着周半仙消失的街角,像是要穿透重重夜幕。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他声音干涩地问。
林小夏松开手,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她冷静而紧绷的脸庞:“通知白姐和赵叔,有重大发现!重点查两件事:第一,西十年前老酱油厂那七个老人和王万贯之间,那份救命钱的具体细节!第二,彻底深挖‘时光修理铺’!店主李工是关键人物!还有…”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凝重:“那个死了的张启明,他到底是怎么插进这摊浑水里的?他跟这‘七人’或者王万贯,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周半仙的名单上,没有他?为什么…周半仙会提到‘八个人’?”
“至于周半仙…”林小夏的目光也投向那昏暗的街角,声音低沉下去,“他跑不了。他就在这老城区。那本子…他藏不住的。我们得想别的办法,让他开口。”她捏紧了手机,“首觉告诉我,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心死了’的旧事。那个‘劫数’…那个‘第八人’…才是关键!”
夜风更冷了,带着深秋的萧瑟,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从天桥下掠过。远处,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闪烁着冰冷而迷离的光。沈墨和林小夏站在天桥的阴影里,刚刚揭开一层沉重的情感伤疤,却又被一个更幽深、更危险的谜团拖入了冰冷的漩涡。周半仙合上笔记本的那声闷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那本油腻腻的旧本子里,到底还锁着多少被时光尘封、被人心扭曲的秘密?那七个叉号背后,是否真的只是心死?那个消失的“第八人”,又会在何时,以何种狰狞的面目,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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