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的死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圣心疗养院里激起了一阵短暂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死寂所吞噬。
官方的说法是“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院长在晨会上宣布这个消息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惋惜，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护工们面无表情，仿佛死的不是一个朝夕相处的人，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其他的病人们，大多依旧麻木，只有少数几个人露出了短暂的惊恐或茫然，旋即又恢复了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这里就是这样。生命轻贱如草芥，死亡是常态，活着反而是一种更漫长的折磨。
但唐希玲知道，林姨的死绝不是意外。
那天晚上，隔壁病房传来的痛苦咳嗽声、沉重的喘息声、身体倒地的闷响，以及后来护工们那句“死了干净”的低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林姨临死前在她手心划下的地下室符号，那无声的“证据…柒糜…报仇…”，更是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发生过的一切。
她没有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悲伤。在林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眼泪是这地狱里最无用的东西。她的悲伤，早己化作了冰冷的恨意，沉淀在心底最深处，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天。
然而，她的平静，在院长和护工们看来，却成了“心虚”和“不安分”的证明。
林姨死后的第二天，唐希玲就被护工从原来的病房里拖了出去。
“741，收拾好你的东西，换个地方住。”领头的护工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眼神阴鸷，正是之前给她烫下烙印的那个。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仿佛早就等这一天了。
唐希玲没有反抗，也没有问为什么。她知道，反抗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她默默地抱起自己那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跟在护工身后。
她们没有走向任何一间普通病房，而是朝着疗养院最深处、最阴暗的那片区域走去。
那里是禁闭区。
走廊越来越窄，光线越来越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尿骚味和腐烂气息的恶臭。墙壁上斑驳不堪，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像是血迹的污渍。偶尔有几声凄厉的尖叫或哭喊从紧闭的门后传来，让人不寒而栗。
这里，是圣心疗养院真正的地狱。
护工打开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走廊的死寂。“进去！”他粗暴地推了唐希玲一把。
唐希玲踉跄着冲进了房间，一股寒气夹杂着霉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禁闭室，大约只有两个平方大小。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暗的、接触不良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上，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地面是冰冷潮湿的水泥地，角落里堆着一些不知放了多久的、散发着恶臭的破布。墙壁上布满了抓痕，像是有人在这里疯狂地挣扎过。
“砰！”
铁门被重重关上，外面传来锁舌落下的声音。
唐希玲被独自留在了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死寂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
唐希玲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试图保持清醒，试图在脑海里回忆南柒糜的承诺，回忆林姨的托付，回忆那些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但饥饿和干渴像两只毒蛇，不断啃噬着她的意志。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墙壁上的抓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像是一个个挣扎的鬼影。
药物的副作用还在持续影响着她。她开始产生幻觉，看到石袁琅那张冷酷的脸在黑暗中对着她笑，听到尚茹荫在她耳边尖刻地嘲讽，感受到林姨临死前那冰冷的手攥着她的手心。
“不……不是的……”她喃喃自语，用手捂住耳朵，试图驱散这些可怕的幻象。
就在她的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铁门突然被打开了。
刺眼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两个穿着防护服的护工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架起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唐希玲挣扎着，但她的身体己经虚弱到了极点，根本没有力气反抗。
护工们粗暴地拖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那间她早己无比熟悉的治疗室。
冰冷的金属床，闪烁着寒光的仪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味。
院长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杯，悠闲地喝着水，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741，看来林姨的死，对你刺激很大啊。”院长放下保温杯，嘴角勾起一抹虚伪的笑容，“情绪这么不稳定，看来需要加强治疗了。”
唐希玲死死地盯着院长，眼神里充满了恨意。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林姨的死，她被关进禁闭室，现在的“加强治疗”，都是他的阴谋！
“是你……是你害死了林姨！”她嘶哑地喊道，声音因为干渴而变得格外刺耳。
院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阴冷：“看来脑子还是不清醒。医生，给她加大剂量，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是，院长。”旁边的医生面无表情地应道，拿起一个装满了透明液体的针管。
“不要！放开我！”唐希玲剧烈地挣扎起来，但护工们早己将她牢牢地绑在了金属床上。冰冷的皮带勒进她的皮肤，让她动弹不得。
医生拿着针管，一步步向她走来。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
唐希玲的心脏狂跳，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她知道这针管里的东西有多可怕，那是比之前强好几倍的镇静剂和精神类药物混合体，注射之后，会让人陷入长时间的混沌和麻木，甚至可能永久性地损伤神经。
“石袁琅！尚茹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医生没有理会她的嘶吼，熟练地将针头扎进她的静脉，将液体缓缓推入。
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遍全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唐希玲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挣扎的力气也渐渐消失了。
但她的意识，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醒。
她看到院长那张阴狠的脸，看到护工们麻木的表情，看到医生冷漠的眼神。
她想起了林姨临死前在她手心划下的符号，想起了林姨无声的口型：“证据…柒糜…报仇…”
她想起了南柒糜的承诺：“活下去，等我。”
她想起了石袁琅那张冰冷的脸，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不听话，就该关起来。”
她想起了尚茹荫得意的笑容，想起了她那些恶毒的言语。
恨意，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她的心底猛地爆发出来，驱散了药物带来的混沌。
不！她不能就这样被打垮！
她要活下去！她要报仇！
强烈的意志支撑着她，让她在药物完全发作之前，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医生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皱了皱眉，对旁边的护士说：“准备电击治疗。”
护士点了点头，拿起两个连接着电线的电极片。
唐希玲的瞳孔猛地收缩。
电击！
比药物更可怕的折磨！
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被电击时的痛苦，那种全身肌肉剧烈抽搐、意识瞬间被抽空、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感觉，是她一生的噩梦。
电极片被贴在了她的太阳穴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院长，准备好了。”护士说道。
院长点了点头：“开始吧。”
护士按下了仪器上的按钮。
“嗡——”
仪器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声。
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通过电极片，涌入唐希玲的大脑。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唐希玲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像是有无数把烧红的烙铁在同时烫着她的神经。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绑在身上的皮带勒得更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勒断。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有嗡嗡的鸣响和自己痛苦的嘶吼。
意识在飞速地流逝，仿佛要被这强大的电流彻底撕碎。
就在这时，林姨的脸，南柒糜的脸，石袁琅的脸，尚茹荫的脸，在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报仇……”
“活下去……”
“等我……”
“不听话，就该关起来……”
“哈哈哈……”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刺激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她不能死！
她要活着出去！她要让那些伤害过她、伤害过林姨的人，付出代价！
强烈的求生欲和复仇的意志，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在无边的黑暗中抓住了最后一丝意识。
她猛地咬紧牙关，将一声即将脱口而出的求饶，硬生生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恨意的低吼：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电流还在持续，痛苦还在加剧。但唐希玲的眼神，却在一片混沌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一种淬尽血泪后，浴火重生的狠戾。
院长看着监控屏幕上唐希玲痛苦挣扎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彻底摧毁她的意志，让她变成一个真正的、任人摆布的疯子。
“加大功率。”他冷冷地命令道。
“院长，再加大功率，可能会有危险……”医生有些犹豫。
“我让你加大功率！出了问题我负责！”院长不耐烦地说道。
医生不敢再反驳，只好再次按下按钮。
更强的电流涌入唐希玲的身体。
这一次，她没有再嘶吼，也没有再挣扎。她的身体依旧在抽搐，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睁着，首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却又仿佛蕴藏着某种可怕的力量。
仿佛在这一刻，她的灵魂己经脱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这些施暴者丑陋的嘴脸。
不知过了多久，电流终于停了。
唐希玲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金属床上，浑身被汗水浸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她的眼睛微微闭着，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看起来己经奄奄一息。
“院长，己经……”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院长站起身，走到床边，用手探了探唐希玲的鼻息，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确认她还有气，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她拖回禁闭室。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给她吃喝。”
“是。”
护工们解开皮带，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唐希玲，再次将她扔进了那间阴暗潮湿的禁闭室。
铁门关上，黑暗重新笼罩。
唐希玲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意识时断时续。身体的疼痛己经麻木，但药物和电击带来的后遗症却在疯狂地折磨着她的神经。她看到无数幻象在眼前闪过，听到无数声音在耳边回响。
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恐惧。
在那些混乱的幻象和声音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活下去……”
“报仇……”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蜷缩起身体，将自己保护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黑暗的洞穴里，默默地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反扑的时机。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漫长的、炼狱般的煎熬。
电击、药物、禁闭，成了家常便饭。
有时候，她会被护工们拖出去，用冰冷的冷水从头到脚浇透，在寒风中冻得失去知觉。
有时候，她会被长时间地剥夺食物和水，在极度的饥饿和干渴中，产生各种可怕的幻觉。
有时候，她会被单独关在小黑屋里，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凄厉的叫声，感受着无边的孤独和绝望。
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体重急剧下降，身上布满了新的旧的伤痕。手臂内侧的那个“7”字烙印，在一次次的折磨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像是一个耻辱的印记，又像是一个复仇的图腾。
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深邃。
她不再挣扎，不再嘶吼，甚至不再哭泣。
面对护工的粗暴，她只是默默地承受。
面对医生的针管，她只是平静地伸出胳膊。
面对院长的挑衅，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这种平静，让院长有些不安。他加大了“治疗”的力度，却发现无论他做什么，都再也无法从唐希玲脸上看到一丝痛苦或恐惧的表情。
她就像一块扔进熔炉里的顽石，无论火焰多旺，都无法将她熔化，反而让她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只有在深夜，当禁闭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唐希玲才会悄悄地睁开眼睛。
黑暗中，她的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她会用手指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遍遍地划着那个林姨教她的、代表地下室的符号。
她会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计算着护工换班的规律，计算着监控摄像头的死角。
她会将那些注射进身体里的药物，趁护工不注意时，偷偷地吐掉一部分，或者用早就藏好的、林姨给她的那块塑料片，划破手臂上的皮肤，将一部分药物引流出来。她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她必须保持大脑的清醒。
她会回忆南柒糜的样子，回忆他眼神里的承诺，将那份“活下去，等我”的信念，一点点地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她在等待。
等待南柒糜的到来。
等待复仇的时机。
她知道，自己现在所承受的一切，都将成为未来复仇的燃料。每一次电击，每一针药物，每一次羞辱，都在她的心底积累着仇恨的能量。
她像一个在深渊中默默编织蛛网的蜘蛛，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圣心疗养院依旧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狱。
但唐希玲知道，她己经不再是那个刚进来时，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软弱的唐希玲了。
在这座更深的炼狱中，她的血肉被剥离，她的灵魂被重塑。
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是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磨利爪牙，等待时机，随时准备反噬的、受伤的狼。
而她的猎物们，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们以为她己经被彻底摧毁，却不知道，一个更加可怕的复仇女神，正在这片更深的炼狱中，悄然诞生。
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一次，掀起风暴的，将是她唐希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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