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春天，总是伴随着连绵的细雨。细密的雨丝如同愁绪，缠绕在青石板路上，也缠绕在常星禾的心头。
自从从北方回来，己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常星禾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每天待在画室里，画画，看书，偶尔出去采买些画具和生活用品。街上巡逻的士兵似乎比以前多了些，人们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警惕，但大体上，南京城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繁华与喧嚣。
只是，那份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常星禾没有再见过木尘阳。那个在归途火车上，曾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的男人，仿佛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信件，没有任何消息。
仿佛他们之间那段在北方老宅里的纠葛，那场惊心动魄的归途袭击，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混乱的梦。
常星禾有时会站在画室的窗前，望着木尘阳公馆所在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见到他，还是害怕见到他。
见到他，又能说些什么呢？问他那幅画的来历？问他鬼途袭击的真相？还是……问他为什么要那样保护自己，又为什么回来后杳无音信？
他不知道。
白冰菲也没有再来过。那次茶室里的交谈，像是一场秘密的同盟仪式，之后便再无下文。常星禾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她和木尘阳的消息，大多是些关于两人即将举行婚礼的传闻，措辞间充满了对这桩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的艳羡与祝福。
常星禾每次看到这样的消息，心里都会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酸，像涩，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绘画中。画南京的雨，画巷弄里的行人，画秦淮河上的画舫。他试图用画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和复杂的情感，都倾注在画布上。
然而，越是想忘记，那些记忆就越是清晰。木尘阳冰冷的眼神，雪夜里温暖的炭火，书房里那幅让他震惊的少年习作，火车上那惊心动魄的瞬间……这一切，都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天傍晚，雨下得格外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溅起一片片水花。画室里光线昏暗，常星禾点燃了油灯，正准备收拾画具，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门声，突然在雨幕中响起。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常星禾愣了一下。这个时间，又是这样的天气，会是谁？
他走到门边，警惕地问：“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压低的、带着一丝熟悉的声音响起：“星禾，是我。”
常星禾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声音……是宿元朗！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而且，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急促，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常星禾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宿元朗。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和狼狈。头发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额头上，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沾满了泥泞。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中带着浓浓的警惕和疲惫，与之前那个眼神明亮、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革命者，判若两人。
“元朗？！” 常星禾又惊又疑，“你怎么会……快进来！”
他一把将宿元朗拉进画室，迅速关上了门，并插上了门栓。
“外面……没人跟来吧？” 常星禾压低声音，紧张地问。
宿元朗摇了摇头，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画室，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星禾，我……我遇到麻烦了。” 宿元朗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
常星禾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宿元朗这副模样，就知道事情一定非同小可。“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
他拿来毛巾，递给宿元朗，又倒了一杯热水。
宿元朗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喝了几口热水，才渐渐缓过神来。他看着常星禾，眼神复杂而沉重：“星禾，我的身份……暴露了。”
“什么？！” 常星禾猛地站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怎么会这样？”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宿元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可能是组织里出了叛徒，也可能是行动的时候出了纰漏。总之，现在全城都在搜捕我，军警、特务，到处都是。我己经躲了好几天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常星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份暴露？在这个军阀割据、白色恐怖笼罩的南京城，这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常星禾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残酷的政治斗争，但也听说过不少革命者被捕后，遭受酷刑、最终牺牲的故事。
宿元朗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组织上己经安排好了，让我今晚就转移出城，去乡下避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说。”
常星禾松了口气：“那就好，有安排就好。”
宿元朗却摇了摇头，眼神更加沉重：“可是，星禾，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能带走，必须找个可靠的人，暂时替我保管。”
“什么东西？”
宿元朗看了看西周，又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看了看，确认没有异常后，才转过身，从湿透的衣服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包裹。
他将包裹递给常星禾，眼神恳切而郑重：“星禾，这里面是我们组织最近印发的一批宣传资料，还有一份重要的名单，记录着我们在南京城内的一些联络点和同志的名字。这些东西，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绝对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常星禾看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只觉得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不敢伸手去接。
宣传资料？名单？
这些东西，若是被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木尘阳冰冷的眼神，闪过街上荷枪实弹的士兵，闪过报纸上那些革命者被处决的新闻。
“元朗，这……” 常星禾的声音有些犹豫，“这太危险了。如果被发现……”
“我知道这很危险！” 宿元朗打断他，语气激动，“可是星禾，我实在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了！我的那些同志，要么己经被捕，要么己经转移，联系不上了。你是我在南京城里，唯一能信得过的人！”
他抓住常星禾的手臂，眼神灼热而急切：“星禾，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巨大的风险。可是，这些资料太重要了！它们是唤醒民众的火种，是我们革命的希望！如果你不帮我，这些东西就只能毁掉，我们之前的努力，那么多同志的牺牲，就都白费了！”
常星禾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他看着宿元朗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因为焦虑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想起了他们小时候在江南小镇一起长大的日子，想起了宿元朗当初找到他时，描绘的那些水深火热的民众苦难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他又想起了木尘阳，想起了他所代表的军阀势力的冷酷与强权，想起了那些在权力倾轧中无辜牺牲的生命。
一边是巨大的风险，是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甚至死亡；另一边是良知的呼唤，是对挚友的信任，是对那些为了理想而奋斗的革命者的同情。
他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
“星禾，我求你了！” 宿元朗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就帮我这一次，等我安全了，立刻就回来取！不会给你添麻烦太久的！”
常星禾看着那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滚烫的理想和信念。他知道，一旦接下这个包裹，他平静的生活，就会彻底被打破，他将被卷入一场他根本无法掌控的、残酷的斗争中。
甚至，可能会连累到……木尘阳？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的心猛地一颤。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想法驱散。他和木尘阳之间，早己是一团乱麻，又何谈连累？
更何况，宿元朗他们所做的事情，不正是为了推翻像木尘阳这样的军阀势力，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吗？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元朗，我帮你。”
宿元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星禾！谢谢你！谢谢你！”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常星禾打断他，语气严肃，“我可以帮你保管，但你必须保证，尽快来取走。而且，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我们以前的同乡。”
“我明白！我明白！” 宿元朗连连点头，激动地说，“星禾，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最多一个月，不，半个月！我一定回来取！”
常星禾接过那个包裹，入手沉甸甸的。油布上还带着宿元朗身上的雨水和寒气，让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你打算把它藏在哪里？” 宿元朗紧张地问。
常星禾环顾了一下画室，目光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上。那个箱子里装着他一些用旧了的画具和草稿，平时很少有人会注意。
“就藏在那里。” 他指了指那个木箱。
他走过去，打开木箱，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然后将那个油布包裹放了进去，又在上面铺上几层旧画布和画纸，将它掩盖好，重新盖上箱盖。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从外表看，那个木箱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应该安全了。” 常星禾说。
宿元朗也松了口气，他拍了拍常星禾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感激：“星禾，大恩不言谢。这份情，我宿元朗记一辈子！”
“别说这些了，” 常星禾看着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今晚就走？”
“嗯，” 宿元朗点点头，“组织上安排了人接应，就在城外的渡口。我必须马上出发，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常星禾一眼：“星禾，保重。这段时间，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如果……如果我没能回来，你就……”
“别胡说！” 常星禾打断他，“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等你。”
宿元朗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他用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拉开门栓，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常星禾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缓缓关上了门，重新插上门栓。
画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
常星禾靠在门板上，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走到墙角，看着那个不起眼的旧木箱，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宣传资料和名单，而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他知道，从他答应宿元朗的那一刻起，从他将那个包裹藏进木箱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己经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条道路，充满了未知和危险，布满了荆棘和陷阱。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南京城都淹没。常星禾站在窗前，看着雨中模糊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
他只知道，自己己经没有回头路了。
而那个藏在木箱里的秘密，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不仅会在他的生活中激起巨大的波澜，也必将在不久的将来，将他和木尘阳之间那本就错综复杂的关系，推向一个更加不可预知的未来。
夜色渐深，雨势未减。常星禾一夜无眠。他守着那个藏着秘密的木箱，也守着一个可能改变他一生的抉择，在忐忑与不安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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