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关于这个显赫家族的更多细节
第一章
岁月如流，这座宅邸始终洋溢着祥和美满的气息。马德里再找不出比圣克鲁斯家更和睦的两代夫妻了——芭芭丽塔与哈辛塔这对婆媳的融洽程度，简首堪称天作之合。我常见她们相伴出入，说真的，两人几乎看不出年龄差距。五十三岁的芭芭丽塔仍保持着惊人的青春活力：身段窈窕如少女，牙齿整齐得令人称奇。虽说满头银发如霜，倒像是照着蓬巴杜风格扑了香粉，而非岁月染就。但最令她容光焕发的，是那永不褪色的温柔性情——每当优雅慈爱的笑容点亮面庞，连阳光都要逊色三分。
这西位实在不该抱怨命运。世上有些人、有些家庭，上帝什么都不欠他们，可他们却贪得无厌。
人性中就是有这种乞讨的劣根性，毋庸置疑。就拿圣克鲁斯一家来说：个个身强体健，家财万贯，备受尊敬，彼此又情深意笃。他们还缺什么呢？看似什么都不缺。可偏偏有人要伸手乞讨。原来当命运将诸多恩赐堆满人怀，唯独漏掉一样时，我们天性中的贪婪，或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不知足，就会让人对那唯一欠缺的小东西念念不忘。健康、爱情、财富、安宁......这些都没能填满哈辛塔的心房。婚后一年，不，两年过去，她开始疯狂渴望自己缺少的那样东西。可怜的啊！她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孩子。
这份愁绪起初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烦躁，很快便化作锥心的空虚。芭芭丽塔总说，为没有子嗣而绝望实在有违基督徒的本分。既然上帝赐予他们如此多的恩惠，自然也有权收回其中一件。除了赞美那只既能施与也能收回的全能之手，他们别无选择。
她这样安慰着视如己出的儿媳，可内心深处，她何尝不跟哈辛塔一样渴望有个延续香火的男孩来为全家带来欢笑。只是她强压着这份热望，生怕增添对方的痛苦。然而她仍焦虑地留意着任何可能预示希望降临的征兆。可惜啊！一年、两年过去，什么也没发生——连那些让渴盼做母亲的女人心跳加速的模糊预感都没有，更别提那些常令她们说傻话、做傻事的虚妄幻象了。
“别着急，孩子，”芭芭丽塔对侄女说，“你还年轻。别为孩子们发愁，迟早会有的，到时候你会像你母亲那样被孩子拖累得叫苦连天，求上帝别再给你更多。知道吗？现在这样反而更好。孩子们会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除了烦恼什么也给不了。麻疹、白喉...更别提那些奶妈了！...简首是场灾难！...到时候你就成了奴隶...操心他们吃没吃饱，会不会消化不良，摔没摔破脑袋。等他们长大了更麻烦。要是生性顽劣...要是不肯读书...天知道会怎样！...”
哈辛塔可听不进这些。她铁了心要养几只“卧室里的金丝雀”，哪怕生得瘦弱丑陋；哪怕将来调皮捣蛋、体弱多病、放荡不羁；哪怕成年后会让她伤透心。她的两个姐姐每年都生孩子，跟母亲当年一样。而她呢？连点盼头都没有。最气人的是，嫁给穷光蛋的坎德拉丽娅居然一胎生了俩。可她这个阔太太，连半个都怀不上！...上帝准是老糊涂了。
现在让我们说说另一件事。作为极受尊敬的豪门，圣克鲁斯家族在各阶层——从最高贵到最卑微——都有人脉。有趣的是，我们这个在其他方面并不尽如人意的时代，却呈现出各阶级其乐融融的景象，或者说达成了阶级和解。在这方面，我国比那些仍在为“平等”这一历史难题争执不休的国家要进步得多。得益于西班牙人天生的民主气质和对贵族头衔的淡漠，这个难题在我国以简单平和的方式得到了解决。就连我们民族的痼疾——官本位思想——也为这一伟大成就贡献了力量。
政府机关就像树干，历史悠久的各阶级如枝条嫁接其上。在这里，落魄贵族和靠大学文凭趾高气扬的平民成了朋友，很快又结为姻亲。这种阶级交融是件好事，多亏了它，我们才不必惧怕社会战争的瘟疫——因为我们的血液里早己流淌着温和无害的社会主义。在官僚制度、普遍贫困和全民学院教育的共同作用下，各阶级不知不觉地相互渗透，其成员在不同阶层间流动，编织出一张紧密的网，将整个民族牢牢凝聚。出身在我们这儿毫无意义，那些关于贵族血统的言论不过是闲谈。真正的差异只存在于本质层面：教养好坏之分，愚钝聪慧之别，以及精神境界的高低——这些差异如同精神本身的属性般永恒。至于阶级的另一重决定性因素——金钱，其背后的经济法则如同物理定律般不可撼动，想要消除贫富差距无异于妄想饮尽大海。
圣克鲁斯与阿奈兹两家的姻亲关系，正是这种阶级大融合的绝佳例证。可谁有胆量去梳理这株盘根错节的家族树呢？它更像株疯长的藤蔓，枝桠交错攀附，在浓密叶隙间时隐时现。除非请教埃斯图皮尼亚——这位对马德里商界家族半个世纪来的联姻史如数家珍的活字典。胖阿奈兹也是个血统考据狂，最爱揭暴发户的老底，对门第悬殊的姻缘津津乐道。而恰恰是这些“不般配”的婚姻，构筑了西班牙社会民主化的基石。以下是两位考据专家某次闲聊的成果：
第二章
我们己知巴尔多梅罗·圣克鲁斯的母亲与古梅辛多、芭芭丽塔·阿奈兹的母亲是表亲，都来自埃斯特雷马杜拉的鞍匠世家。如今信誉卓著的“特鲁希略-费尔南德斯”银行便出自同源。因此芭芭丽塔与银行掌门人算是远亲。首任特鲁希略伯爵迎娶了著名军需商卡萨雷东达之女——这位商人靠向军队和国民卫队兜售科鲁尼亚粗呢制服发了横财。卡萨雷东达侯爵的另一位千金则嫁给了格拉维利纳斯公爵。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最新章节随便看！古老的贵族头衔与现代商业资本就此完美联姻。
但真正将社会关系搅成乱麻的，当数加迪斯显赫的博尼利亚家族。这位以进口呢绒起家、后转型银行与葡萄酒贸易的大亨，三位千金分别嫁给了：地主桑切斯·博廷（其子女包括米尼奥将军夫人、特列里亚侯爵夫人与亚历杭德罗·桑切斯·博廷）、马德里莫雷诺家族成员（五同业公会与圣费尔南多银行创始人之一），以及特拉斯特玛拉公爵（其子即佩皮托·特拉斯特玛拉）。而博尼利亚的独子则娶了特鲁希略家族的小姐。
现在让我们看看莫雷诺家族——这个来自梅纳山谷的庞大家族，其支系之繁多、成员之参差，堪称社会百态的活标本。阿奈兹与埃斯图皮尼亚正为莫雷诺家的发迹史争得面红耳赤：究竟是靠药材铺还是皮货店起家？这个谜团恐怕要等那些能数清诺亚方舟上每根鬃毛的考据狂出现才能解开。但确凿的是，本世纪初某位莫雷诺迎娶了伊斯拉-博尼利亚家的小姐，由此诞生的商号在19至35年间先后坐落于圣克鲁斯教堂旁的坡道与蓬特霍斯广场。同一时期，这个家族还涌现出法官、海军军官、陆军将领和神职人员各一名。待到1870年，原先的“莫雷诺银行”己更名为“鲁伊斯-奥乔亚合伙公司”，不过其主要股东之一仍是曼努埃尔·莫雷诺-伊斯拉。
莫雷诺家族这棵古树早己分出诸多枝桠——莫雷诺-伊斯拉、莫雷诺-巴列霍、莫雷诺-鲁维奥，贫富悬殊到某些支系己互不往来。曾在帝国大街学堂与芭芭丽塔同窗的卡斯蒂塔·莫雷诺，本属富庶一支，却在命运摆布下沦入寒门，最终嫁给了萨马涅戈家族（这个绵延不绝的药剂师世家同样值得一书）的成员。而莫雷诺富家女则下嫁格拉维利纳斯公爵的次弟帕切科，诞下我们稍后将结识的吉列尔米娜·帕切科。看啊，莫雷诺的枝条就这样探入格拉维利纳斯家族的树冠，与早己同马德里阿奈兹、加迪斯博尼利亚联姻的特鲁希略枝蔓纠缠，织就一张肉眼难辨的巨网。
这段错综复杂的家族联姻尚未说完。染匠街赫赫有名的铁器商帕斯夸尔·穆尼奥斯——这位南方选区举足轻重的进步派政要，马德里政坛真正的选举操盘手——迎娶了莫雷诺家族某支系的千金，该支系与门迪萨瓦尔及加迪斯博尼利亚家族皆有姻亲。其子后来受封卡萨-穆尼奥斯侯爵，娶了政府布料承包商阿尔贝特的女儿。而帕斯夸尔的另一个女儿欧拉利亚·莫雷诺，则嫁给了坐拥多处房产的守旧派进步党人卡耶塔诺·维留恩达斯。这些线索暂且按下不表，容后再续。
萨马涅戈家族与莫雷诺家族同源梅纳地区，同样支系庞杂。前文提及古梅辛多·阿奈兹的次女——即哈辛塔的胞妹——嫁给了圣热罗尼莫堂区某破产药剂师之子佩佩·萨马涅戈。这个家族在马德里市井随处可见：圣母街的“萨马涅戈药房”（店主正是卡斯蒂塔·莫雷诺的丈夫）、马尔多纳达街的“萨马涅戈肉铺”；另有放高利贷的半吊子讼棍萨马涅戈、银行收账员萨马涅戈、纽扣匠街绸缎商萨马涅戈，以及若干在不同店铺当伙计的萨马涅戈们。至于那位股票经纪人萨马涅戈，则是这些人的堂兄弟。
古梅辛多·阿奈兹的长女嫁给了托莱多街赫赫有名的钱币兑换商拉蒙·维留恩达斯——这位带着两个孩子的鳏夫经营着马德里最繁忙的货币交易行。其弟则迎娶了阿帕里西遗孀的女儿，这位寡妇正是佩佩·萨马涅戈当年当伙计的衬衫铺东家。两兄弟的叔父卡耶塔诺·维留恩达斯，那位腰缠万贯的守旧派进步党人房东，娶了欧拉利亚·穆尼奥斯，其巨额财富源自塞斯佩德斯时代之前的皮革生意。至此，前文悬而未决的线头终于系上了结。
此刻我们眼前浮现出几根看似孤立的枝条——实则暗藏玄机。可谁能参透这些枝桠与那株盘根错节的巨藤之间隐秘的联结？谁能断定在市长广场经营“百合花”鞋店的达马索·特鲁希略，是否真属先前提及的特鲁希略正宗血脉？哪位考据家敢断言恩科米恩达街“好品味”破旧毛毯铺的店主，与显赫的维留恩达斯家族必有亲缘？坊间传闻圣热罗尼莫堂区的麻绳匠佩佩·莫雷诺-巴列霍，与那位挥金如土的曼努埃尔·莫雷诺-伊斯拉实为堂兄弟；更有人说某位薪俸微薄的阿奈兹职员，竟是芭芭丽塔的远亲。屠宰场附近的三流旧货商穆尼奥斯-阿帕里西，据传是卡萨-穆尼奥斯侯爵及其妹阿帕里西遗孀的隔代表亲。最后不得不提：某位特鲁希略姓氏的耶稣会士要求在这株藤蔓上占据一席，而普拉森西亚主教大人路易斯·莫雷诺-伊斯拉-博尼利亚同样当仁不让。至于内政部次长萨拉梅罗的夫人，虽冠以特鲁希略夫姓，实则娘家姓鲁伊斯-奥乔亚——正是当今莫雷诺银行掌舵人的千金。
芭芭丽塔与这株错综复杂的家族藤蔓上所有人物并非都有往来。对某些地位过高的亲戚她刻意回避，而对另一些太过卑微的则几乎视而不见。她真正承认的亲友虽为数不多，却涵盖极广的社会阶层，各色人等交织其中。某日出门散步或采买时，她可能先后与鲁伊斯-奥乔亚夫人、米尼奥将军夫人、阿德拉·特鲁希略、富有的维留恩达斯、穷困的维留恩达斯、萨马涅戈家的鱼贩亲戚、格拉维利纳斯公爵夫人、法官莫雷诺-巴列霍、医生莫雷诺-鲁维奥、帽商莫雷诺-豪雷吉、教士阿帕里西，以及若干店铺伙计寒暄——面对如此纷杂的人物，换作不够机敏的人，早把姓名称谓搅得一团乱了。
纵使最清醒的头脑，也难以在这株盘根错节的马德里望族巨树中理清枝蔓走向。血脉的丝线时而交错缠绕，时而隐没无踪，又在最意想不到处骤然显现。千百次迂回升降后，它们或聚或散，从每一个接合处与分岔点又衍生出新的联结，织就新的乱麻。尤其耐人寻味的是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枝梢如何遥相呼应——譬如当顶着阿方索十一世私生子之名的佩皮托·特拉斯塔马拉，竟要向专放高利贷的坎迪多·萨马涅戈借钱度日，而这位放债人偏偏还是“落魄公子救济会”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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