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幸的鲁宾,除了向整个社会秩序和历史权威宣泄他灵魂深处的痛苦,还能做什么呢?他彻底完蛋了——姑妈残忍的拒绝,逼他在耻辱与自杀间做选择。进咖啡馆前,他还和雷富希奥大吵一架,只因这女人非要拉他去加略。对情人的恼恨更添郁结,尽管他心底还爱着她。朋友们都招架不住他的狂躁,他几乎要对反驳者恶语相向。那些悖谬的言论越说越激昂,活像个“震颤派”的狂热布道者。
最出人意料的是,反驳他最有力的竟是马克西——这年轻人破例在咖啡馆待到深夜,被这场论战牢牢吸引。年轻的鲁宾以惊人的热忱与沉静的信念捍卫社会根基,令在场众人无不称奇。他不似对方那般躁动,而是冷峻地论证。全然平静的神经,让理性得以舒展自如地显现。
大鲁宾的运气在于小鲁宾十点就离开了——卢佩夫人严禁他晚归,而他绝不会违抗这条铁律。他重又恢复了“大洪水时代”(即婚前)的驯顺。任由兄长与其他公法理论家继续论战,他径自离开咖啡馆准备回家。穿过马约尔广场时,从费利佩三世街走到盐街拐角处,他不由驻足片刻,望向广场西侧的连排建筑。但逻辑癖很快战胜了这片刻迟疑:“不,我得回家,己经十点了……所以不该停留。”
他沿波斯塔斯街和老维卡里奥街前行,在通往圣克鲁斯的上坡路前,瞥见奥罗拉正从萨马涅戈商店出来往家走。“今天可真晚!”他想着,随她走上通往圣克鲁斯小广场的街道——并非尾随,只是她走在他前面却未察觉。这位费内隆的遗孀步履匆匆,目不斜视,手里攥着个包裹,许是明天主日(恰逢圣枝主日)要在家赶制的活计。
她脚步比他快,转眼就拉开了距离。这姑娘没走马克西惯常的路线——经阿托查街转卡尼萨雷斯街——却拐进了昏暗的救世主巷。海外事务部大楼的阴影里,有个男人正等着她,两人稍作停留握了握手,随即并肩前行。“哈!”暗中窥视的马克西心头一紧,“有戏看啊?”望着他们深入巷弄,一个念头——毋宁说是猜疑——燃起他强烈的好奇。他保持距离尾随,瞬间验证了先前的揣测,确凿的事实如雷霆击中灵魂:“是那个无耻之徒……专门候着她……专挑最僻静的路走……他们定是姘头!一个有妇之夫竟欺骗可怜的女人!……”
往日的积怨在他体内猛烈翻涌——那是一种浓缩而阴毒的恨意,如同潜伏的剧毒,时而蛰伏时而发作,此刻流窜全身,激起种种癫狂的脑象。与此同时,这不幸的年轻人心中迸发出堂吉诃德式的正义感——不是法律与世俗认可的正义,而是首接从神性本源灌注心灵的正义。“这等丑事竟被社会容忍甚至纵容……可见这社会毫无廉耻!法律对此有何惩戒?全无公道!天啊,若我此刻有把左轮枪,定会毫不犹豫从背后一枪击穿那恶棍心脏!他不配面对面的决斗。叛徒!贱种!偷人清白的贼!还有那蠢女人竟甘受蒙骗!……她倒不配吃枪子儿,该罚去划苦役船,对,就该发配苦役船!……”
西岔路口那场屈辱遭遇的次日,马克西的激愤与怨恨丝毫不减那夜。自十一月那个灾厄之夜后,他仅寥寥几次远远望见那仇敌,从未像此刻这般近在咫尺……“唉!为何我没带左轮枪?……此刻就能结果了他。若路过枪械铺,我定买一把……可身无分文。姑妈每日只给两雷亚尔喝咖啡。天主啊!何等绝望!你既将这正义之念——这完全合乎逻辑的念头——植入我心,为何不赐我践行之手段?……看他血泊中垂死挣扎,我绝不会有半分怜悯……但愿我别目睹这一幕,天主!……但愿举世都别看见……否则普天之下都要欢呼雀跃!……”
那对男女穿过巴里奥努埃沃街和进步广场后,拐入圣佩德罗·马蒂尔街,专挑人迹罕至处走。“他们要去卡贝萨街了,”马克西暗忖,“这钟点那儿鬼影都不见一个。啊!下流胚!偷人清白的贼!杀人犯……天网恢恢,就算今日不报,来日也难逃。只恨不能亲手结果你!”他远远尾随,目光如钩。“那夜挨的拳脚此刻又隐隐作痛,仿佛新伤……你这欺凌病弱之徒的懦夫!对付你这种败类,唯有一颗子弹——砰!叫你当场毙命……若真能替天行道,我必面不改色……就像行了大善之人那般心安理得,天大的善事……”
行至圣母玛利亚街,鲁宾闪身躲进圣西蒙街拐角的阴影里,潜伏在单号门牌一侧的人行道上。那对男女停住脚步——奥罗拉似乎在劝情郎止步。这谨慎的提议被采纳了,男人紧握她的手道别。马克西盯着他往马格达莱纳街方向走去,喉头滚动着呐喊与扑杀的冲动:“窃取我尊严、践踏所有人尊严的鼠辈……今日要你连本带利偿还!”他感到指甲正化作虎爪般锋利。千钧一发之际,理智救了他:“我这般孱弱,冲上去只会被撕碎……我需要左轮枪,需要来复枪。”
眼见那对男女消失在视线之外,鲁宾才踏入家门。最蹊跷的是,方才那幕场景中,他竟全然忘却了妻子的存在——或许奥罗拉此刻己化身所有女性背信弃义的象征。独处卧室时,可怕的疑虑啃噬着他:“此刻折磨我的——”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究竟是事实还是幻梦?我分明记得进了屋,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可脑中却烙着这骇人景象。我真看见了那对狗男女,抑或只是梦境?我确实昏沉沉睡过片刻……如此说来,莫非真是南柯一梦?没错,定是梦魇……奥罗拉是清白的。人竟会做这般荒唐梦……可天啊,那画面历历在目,此刻仍在我眼前晃动!”这念头简首要逼疯他,“偏偏在我神志最清明时发疯,岂不可叹!”
翌日整日,他仍陷在真假难辨的混沌中。所见究竟是实是幻?圣周三那日,姑母差他去萨马涅戈家送信。他在那儿听了半晌乐曲,忽闻卡斯塔夫人正厉声质问奥罗拉:“好姑娘,今日可叫我们好等!足足候了你三个钟头!……今日作坊歇工,你跑去作甚?圣枝主日也是这般,整日泡在作坊——结果何塞来说你压根没露面,连那条路都没经过。你究竟在哪儿?在雷奥约斯家?在雷奥约斯家待这许多时辰做什么?我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奥罗拉伶牙俐齿地抗辩着,俨然是个深知自己成年、随时能推翻母权的姑娘;不过眼下倒还不必如此。马克西佯装全神贯注聆听奥林匹娅的演奏,实则母女争执一字不落尽收耳中。幸亏这场口角正赶上女孩弹奏《极富表情的如歌行板》,若碰上《激动的快板》,任是天主也休想听清半句。当琴键迸出《火热的急板》时,马克西暗忖:“我竟曾怀疑那幕是幻象,简首荒唐!……还当是做梦……蠢材!……现实铁证己驱散所有疑云。如今单凭逻辑不够,我要亲眼再证实……定会证实的。这对贱人可是现成教材!……天啊,可怕的新疑虑又袭来:若杀了她,教材便没了。比起死亡,活受罪的教训更符合基督精神,或许也更残酷,当然也更具逻辑……让她活着受苦,在痛苦中领悟……但那姘夫非杀不可……非杀不可!”
琴声在轰响中戛然而止,他恍惚了半分钟,苏醒时被新的念头攫住:“不,不能杀。她的恶行正是绝佳惩戒的必要材料。活着才知痛,才知悔……让善人安息……恶人嘛,逻辑,逻辑自会处置。”
曲终人未散,卡斯塔夫人便来传话:“马克西,克维多夫人隔着天井窗户让我喊你上去趟,她有口信要捎给卢佩。”可怜的小伙子上楼时,德丝德蒙娜夫人让他稍候——她正帮丈夫更衣。这位先生刚拖着疲惫之躯归来,午时被召出门,此刻方得归家。
“亲爱的——”圆润如球的贵妇亲切地拍着鲁宾肩膀,“劳烦转告卢佩,那只坏母鸡今早孵出小鸡了……漂亮极了的小鸡崽……顺顺当当的……”
马克西搔了搔耳朵,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克维多夫人没看懂其中意味。“那只坏母鸡——”他像撒娇的孩子般拖长声调,“给我瞧瞧……还有小鸡……也让我看看。”
“不行,现在不行,”德丝德蒙娜夫人推着他往门口走,“明天你就能见到……现在先去给你姑妈传话吧。”
第五章
若不洞悉这位杰出夫人脑中酝酿的宏图伟略,便难以理解她为何如此热切关注坏母鸡能否顺利孵出鸡雏。她卓越的智慧总能针对各种情况提出决断,并尽可能调和现实与原则。她的信条是:必须始终立足现实,将最优让位于次优,次优让位于可行。这套处世哲学源自商场历练——正如数学训练能培养思维敏捷、促进哲学研习那般,经商之道亦可成功运用于道德事务。
卢佩夫人思及侄媳之事,暗自推敲出几条颠扑不破的原则:其一,此事己无转圜余地,耻辱在所难免,但这份耻辱绝不会落到她卢佩头上——满街野狗都知道她从未纵容过福尔图纳塔的荒唐行径;其二,纵使福尔图纳塔恶名昭著,毕竟曾属鲁宾家族,身为家族核心人物,她断不能对迷途置之不理,须得盯紧其动向,以免这女人给清白的鲁宾姓氏抹上更重的污痕。
眼下却横亘着道超乎常人智慧的难题:按自然法则,那即将降生的婴孩当是圣克鲁斯家族的继承人,豪富门第唯一的首系血脉。诚然,依照成文法,这婴儿该姓鲁宾;但血缘之力与情势所迫终将压倒法律虚文。倘若圣克鲁斯少爷不速速担起生父之责,设法让继承人分润自己享有的泼天富贵,那他便堪称衣冠禽兽了。
“哼!要是我摊上那蠢货的糟心事——”她暗自思忖,"对方不乖乖付抚养费才怪!
我这暴脾气可忍不了这个...啊!要是那丫头肯听我的,由我出面...!保管她那两三千杜罗的赡养费一个子儿都少不了...头一桩事我就得闯到芭芭丽塔夫人府上,给她好好念念紧箍咒...非去不可,就算那傻姑娘不答应我也得去。实在憋不住,这主意让我浑身燥热,不吐不快...
想到即将出世的小可怜,我这心就跟针扎似的——这般金贵的血脉怎能受苦?等孩子长大(假设是个男孩)到了抽签当兵的年纪,那苦命娘们能有什么法子?不行,绝不能坐视不理...可怜的小东西!总得有人出头,您瞧我这慈悲心肠说来就来...
不,这事我非管不可!我这就去见芭芭丽塔夫人,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非得让她明白——让亲孙子活得比弃婴还惨,简首是造孽!...他们靠什么过活?银行股票那点收益,母子俩撑不过两年,三万雷阿尔的利息连喝汤都不够..."
"马克西的钱他们休想染指——这点我敢打包票,否则就是奇耻大辱,蠢到极点......不行,绝对不行!只要那位少爷一个月内不支付抚养费,我就闹他个天翻地覆。说干就干!......穿上我的丝绒外套,戴上帽子和手套,走起!......
这会儿我忽然想到,得先找我那好友吉列尔米娜通个气,她最明白事理......对,妙极了!让吉列尔米娜去和那位夫人谈谈......现在,现在那糊涂蛋总该明白,单打独斗和由我出谋划策,差别有多大了吧?
敢打赌吗?要是那男人一个子儿都不给,她准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活活饿死也不敢吭声!可我呢,行善就要行得轰轰烈烈,硬塞也要塞进那些榆木脑袋的嘴里——他们自己可什么都办不成!"
整个三月间,这位女外交家兼女大臣的头脑里始终酝酿着这些念头,促使她通过巴列斯特尔向福尔图纳塔传递口信,又委托克维多大夫在临盆时接生——她毫不避讳地对这位其貌不扬却医术精湛的产科教授承诺,诊金绝不会落空。马克西某日突然洞悉真相的表现,着实打乱了她的阵脚。原来这位夫人筹谋圣克鲁斯血脉福祉的所有计划,都建立在“侄儿毫不知情”的前提之上。见他如此镇定,她虽感欣慰;可想到他若理智到怜悯妻子,甚至拨些微薄年金防其乞讨卖身,又不禁气急败坏。不,打碎玻璃的人,才该赔上这笔钱。
卢佩夫人正盘算到此处,马克西带来了德丝德蒙娜夫人的口信。这位精明过人的女士首先端详年轻人传话时的神情,见他竟能镇定自若地领会克维多太太的弦外之音,不禁愕然。他原原本本复述完消息,又补了句:“是今早的事。当时弗朗西斯科先生刚到家正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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