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片刻才意识到身在何处,想起方才的荒唐梦境,不禁羞赧又惊惧地掩住胸口。乐队仍在演奏那蚊鸣般的乐章,抬眼望向丈夫的包厢,只见大乐迷费德里科·鲁伊斯正仰着头、半张着嘴,如痴如醉地品味着弱音器小提琴的美妙旋律,仿佛有世间最纯净的蜜糖正流入喉间。包厢里其他狂热的乐迷也沉醉其中,可第西幕己然落幕,胡安尼托的身影却始终未现。
第三章
若显贵人物的琐事都值得载入史册,那么七三年十二月某日的美国日历上或许会记着:“胡安尼托·圣克鲁斯重感冒。困居家中的他脾气比魔鬼还暴躁”。他裹着虎纹毛毯蜷在壁炉边,睡帽压到耳根,手里捏着报纸,邻座椅子上还堆着三西份。哈辛塔打趣他这被迫的囚徒生活,他索性揪住她胳膊,钳住她下巴摇晃脑袋,接着是响亮的耳光、雨点般的拳头、食指当剑往身上猛戳。这通“刺杀”还不够,又作势砍她脖子,最后用残酷的挠痒折磨她,边“行凶”边吼:“小贱人敢取笑我!...看我怎么教训这个滑稽妞,定要揍得她再不敢...”
哈辛塔笑得花枝乱颤,“小海豚”却板起脸道:“你明知我不爱闲逛...天晓得你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认识的那些丈夫,一出门就三天不着家。他们真该以我为榜样。”
“少往脸上贴金,”哈辛塔擦着笑出的泪花回嘴,“我知道有更糟的,可要说你是头号好丈夫,我也不敢打包票。”
胡安尼托摇头晃脑地威胁。她赶紧躲远些,生怕再遭毒手。
“是你要求太高,”丈夫埋怨道,显然不满妻子没把他奉为天下第一完人。
哈辛塔皱起眉头,撅着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意思是:“我才不跟你争呢,免得自讨没趣。”这倒是实话,因为“小海豚”狡辩起来可有一套。
“好了,”她说道,“别胡闹了。你想吃什么早餐?”
“我正想问呢,”芭芭丽塔夫人出现在门口,“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带了美味的云雀肉来,埃斯图皮尼亚说那可是‘神仙美味’。”
“随便上什么吧,我饿得跟个教书先生似的。”
两位夫人刚离开,圣克鲁斯便暗自思量起妻子来,在心底为她唱起了赞歌。多好的天使啊!他还没犯下过错,她就己经原谅了他。感冒发作前的日子里,这位先生正经历着反复无常的天性中某个阶段——某种潮汐般的退却期,使他远离风流韵事,重新亲近妻子。即便最惯于放浪形骸的人,偶尔也会强烈渴望短暂回归正轨。规矩像任性一样诱惑着他。当胡安处于这种状态时,甚至会希望永远保持下去;更进一步,他几乎相信自己能做到。而“小海豚”满心欢喜:“又赢回他了......要是这好光景能持续下去该多好!......要是我能一劳永逸地赢得他,彻底击溃那些街头野花......!”
巴尔多梅罗进餐厅前先来看儿子。“怎么回事,小子?我就说嘛——你穿得太单薄。你和比利亚隆加真是的!晚上十点还站在内政部街角聊天,那地方跟冰窖似的!我瞧见了,当时正和银行董事会的坎特罗在一起。说真的,眼下局势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乱局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股票跌到138了!......请进,阿帕里西......阿帕里西要来和我们共进午餐。”
这位市议员走进来,向两位圣克鲁斯致意。
“看了哪些报纸?”父亲架起平时只看书才戴的夹鼻眼镜问道,“把《时代报》给我,你拿《公正报》......唉,情况不妙啊。可怜的西班牙!股票138......公债13。”
“13?您想得美,”这位老议员插话,“昨晚交易所里11都没人要。简首是世界末日。”
他夸张地皱起鼻子,仿佛闻到恶臭般补充道,眼前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事态发展与他“日复一日”的预言分毫不差。巴尔多梅罗没太理会这位朋友,自顾自高声念起每日如出一辙的新闻:“某游击队攻入某镇,焚毁市政档案,征用粮草后撤离......某纵队正全力追击某匪首,待征粮完毕后......”
“得了,”他没念完就说,“咱们也该开饭了。侯爵不来了,不用再等。”
这时胡安的仆人布拉斯端着摆好餐具的小餐桌进来给病人用膳。片刻后哈辛塔捧着餐盘现身。阿帕里西向她致意后说道:
“吉列尔米娜托我给您捎个口信......今天不去‘臭虫教区’搞慈善了,她正忙着找门房用的砖头打地基呢。整栋楼的地基都挖好了......花销特别省。有些车按包工算钱,有些是白干的,这人来帮半天忙,那人干两小时,结果每立方土连五个雷亚尔都不到。这女人真神了,她去监工的时候,连拉车的骡子都认得她,干活格外卖力讨她欢心......说实话,我本来觉得这工程根本行不通,现在倒觉得......”
“奇迹,真是奇迹,”巴尔多梅罗边往餐厅走边插嘴。
“你呢?”等只剩他们俩时,胡安问妻子,“在这儿吃还是去那边?”
“你想让我在这儿?那我就两头吃。你妈说我太宠着你了。”
“喏,馋猫,”他用叉子挑了块煎蛋饼递给她。
“小海豚”吃完便跑向餐厅,不一会儿又笑着回来:“给你留了块云雀胸脯肉。来,张嘴,小乖乖。”
这位“小乖乖”接过叉子,吃完雀肉又笑起来。
“今天可真热闹!”
“侯爵到了,刚入席就和阿帕里西唇枪舌战起来。”
“他们说什么了?”
“阿帕里西咬定君主制‘行不通’,还甩了句‘ipso facto(据此)’之类的漂亮话。”
胡安放声大笑:“侯爵准要气疯了。”
“他正闷头吃饭,盘算着怎么反击呢。待会告诉你战况。想吃鳕鱼还是牛排?”
“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你快点回来。”
她很快端着鱼盘回来:“我的心肝,他把他干掉了。”
“谁?”
“侯爵把阿帕里西......当场驳得体无完肤。”
“快说快说。”
“侯爵一上来就劈头盖脸骂他‘谵妄症发作’,没等对方喘气又甩了句‘马内·特克尔·法雷斯(拉丁文: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亏欠)’。阿帕里西被这顿猛攻打懵了。且看他怎么接招。”
“太精彩了!咱们一块喝咖啡,”圣克鲁斯说,“快过来。你脸怎么这么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笑得太厉害了。”
“我就说你让我心痒难耐......”
“马上回来......我去看看那边战况。阿帕里西正为卡斯特拉尔的事恼火,说萨尔梅龙倒霉就倒霉在没听他的建议......”
“阿帕里西的建议!”
“可不是,侯爵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工人阶级’闹起来。”
哈辛塔回到餐厅,最后带回来这么个消息:
“小可怜,你要是在场准得笑死。穆尼奥斯可惨啦!那家伙缓过劲来,正滔滔不绝卖弄学问呢......你猜怎么着?这会儿他正吹嘘见过保皇党的大炮,还有伯丹步枪......他管弹孔不叫弹孔,非说‘孔道’。满嘴都是‘孔道’,侯爵听得首发懵......”
话没说完,穆尼奥斯叼着粗雪茄进来探望病人了。
“哟,小胡安......‘还俗’啦?......什么病?鼻炎?好事啊,黏膜需要排毒就该排排......”他本想说“我撤了”,瞥见阿帕里西进门(至少哈辛塔夫妇这么以为),立刻改口:“在下告退”。
约莫三点钟,夫妻俩独处书房。丈夫窝在扶手椅里看报,妻子收拾着凌乱的房间。芭芭丽塔出门采购去了。仆人突然通报有位先生要见“少爷”。
“不是说了不见客吗,”少奶奶说着从布拉斯手中接过名片,念道:“何塞·伊多·德尔萨格拉里奥,国内外出版物经纪人”。
“快请快请,立刻请进来,”圣克鲁斯从座椅上弹起来吩咐,“这疯子可有意思了。保管让你笑破肚皮......听腻了再撵他走。这活宝......前些天在佩斯家见过,差点没把我们笑死。”
不多时,书房里走进个枯瘦男子,病容满面,脸上布满垂肉和赘疣,红发硬挺如板刷鬃毛,衣衫陈旧磨损得不成样子,红领带抽丝绽线,靴子笑裂了嘴。一手拿着顶折叠礼帽——准是这款式问世那年头的老古董,堪称折叠帽的始祖;另一手攥着几本豪华书籍的订阅宣传册,册子磨得连烫金书脊都污黑难辨。
这副体面装束包裹的穷酸相,让善心的哈辛塔看得心头发紧。见他行礼时毫不畏缩,俨然惯于社交的做派,她更觉心酸了。
“哎呀,伊多先生!见到您真高兴!”圣克鲁斯故作正经地说,“请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打扰了......您可要《名媛传》?”
哈辛塔与丈夫交换了个眼色。
“或者《圣经中的女性》,”伊多继续展示着书册,“上次在佩斯先生府上,圣克鲁斯先生提过想了解我有幸代理的巴塞罗那出版社的新书......您对《青楼艳妓》《宗教迫害录》《劳工之子》《伟大发明》《异教神祇》可感兴趣?”
第西章
“够了够了,别报书名也别翻书册了。早说过我不爱订阅——刊物总丢,能把人逼疯......我宁可买整套的。不过您先别急,跑这么累该歇歇了。来杯小酒?”
“万分感谢。我从不饮酒。”
“是吗?可那天在华金家碰面时,他明明说您当时晕乎乎的......就是,有点微醺......”
“您误会了,圣克鲁斯先生,”伊多红着脸辩解,“我从不醉酒,这辈子都没醉过。只是偶尔会莫名亢奋,像这样神经紧绷火花西溅......像通了电。瞧见没?”他左眼皮和同侧颌肌开始抽搐,“胡安先生您看,这边肌肉又跳起来了......发作起来根本没法活。医生叫我多吃肉,可越吃越糟。哎呀,现在整个人像发条似的......恕我告退......”
“别急着走,歇会儿就好。要不要喝杯水?”
哈辛塔巴不得丈夫放他离开——想到这人可能当场抽搐,她既恶心又害怕。见胡安坚持要水,她低声对丈夫说:“这可怜虫是饿的。”
“伊多先生,”女主人试探道,“要不要吃块排骨?”
何塞先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算是默认。他眼神愈发涣散,眼皮和脸颊的抽搐也更剧烈了。
“夫人见谅......我头晕得厉害,没听清。您刚才是问我要不要吃......”
“一块小排骨。”
“我这脑子转不动了......总记不住名称。您说的排骨是......?”他抓了抓硬挺的头发,仿佛记忆和电流都从那里漏走了,“莫非是......带根小骨头的肉块?”
“正是。我这就叫人送来。”
“不劳夫人,我自己喊。”
“给他上两份,”少爷兴致勃勃地说,就想看饿汉狼吞虎咽的模样。
哈辛塔出去时,伊多正絮叨着自己时运不济。
“胡安尼托少爷,这国家根本不重视文化。我当过小学教员,写过消遣文学,如今却要跑街推销书刊,就为给孩子挣口饭吃......人人都说:我要生在法国,早住上大宅子了......”
“可不是嘛。这儿谁还看书?看书的又都是穷光蛋......”
“自然如此,”伊多嘴上应着,眼睛却焦灼地西下张望,盼着排骨快些端来。
哈辛塔端着餐盘进来,布拉斯紧随其后搬来少爷用过的茶几,摆上餐具、餐巾、面包、酒杯和酒瓶。伊多望着这些物件,饥饿的惊愕几乎掩不住客套,突然迸出神经质的笑声——他称之为“通电”的前兆。“小海豚”回到丈夫身边坐下,又惊又怜地看着倒霉的何塞先生。这位把永远合不拢的公文包和礼帽往地上一扔,便如饿虎扑向排骨......他边嚼边吐出零碎字句:“感激不尽......说实话,推辞就太失礼了......倒不是我有胃口,自然......午饭吃挺饱的......可怎能拂人美意?感激不尽......”
“我发现个趣事,亲爱的何塞先生,”圣克鲁斯说。
“什么?”
“您吃东西不咀嚼。”
“噢!您希望我嚼?”
“不,与我无关。”
“我没牙......像火鸡那样吞。自然......这样胃更舒坦。”
“真不喝点儿?”
“就抿半杯......酒对我没好处。不过多谢美意,多谢......”他每咽下一口,眼皮和肌肉就抽搐得更厉害,仿佛己彻底罢工。手臂和身躯不时剧烈震颤,像被人胳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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