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您今晚要去西尔维娅夫人家吗?”鲁宾问道。
“正有此意。你要是出门就顺路送我去,十一点整再来接我。”
这安排让马克西米利亚诺暗自不快——时间被卡得死死的,但他没吱声。
“那下午您出门吗?”他又问,巴不得姑妈能在午饭前出去,好趁机调换储蓄罐。
“可能去帕卡·莫雷洪家坐会儿。”
“我陪您去吧......正好要去纳西索那儿借笔记。我把您送到哈瓦那大街。”
卢佩夫人冲进厨房,对着帕皮托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丫头又把锅底烧糊了。可小女仆早练就了铜皮铁骨,挨着最恶毒的辱骂,受着掐进皮肉的拧捏,照样在女主人背后挤眉弄眼吐舌头,边揉着生疼的胳膊。
“当我看不见是吧,小贱?”卢佩夫人头也不回地笑骂,半是恼怒半是纵容。她离不得这丫头——非得有个活宝任她调教折腾才舒坦。
卢佩夫人披上披肩,姑侄二人便出了门。她在阿兰戈大街下了车,马克西米利亚诺则去买了个新储钱罐回家。动手的时机到了,可这个预谋时胆大包天的人,临到关头却心慌意乱。他先锁好门点亮灯,防着帕皮托斯那好奇鬼;但内心翻腾的良知,却将这场算计渲染成十恶不赦的罪行。
他比对着新旧两个储钱罐——幸而大小和陶色都分毫不差,任谁也瞧不出破绽。事不宜迟。先得砸开旧的取出金银,再把从杂货店特意兑来的两比塞塔零钱装进新罐。可要砸碎陶罐又不弄出动静,简首难如登天。他在床边椅子上呆坐半晌,两个罐子摆在床沿,手指轻抚着那个即将殒命的旧罐。目光在灯影里游移,捕捉着飘忽的念头。
灯光映照着铺有黑色油布的桌案,卢佩夫人亲手包了报纸封皮、排列齐整的课本堆在上面,两三瓶药水、墨水瓶和几期《通讯报》散落其间。年轻人的目光在狭小房间里盘旋,像追随着苍蝇飞行的轨迹,从书桌游移到衣架——那里悬挂着他的替身:礼服外套是他躯干的拓印,长裤像两条被吊起来拉伸的腿。接着扫过五斗柜、衣箱和箱上搁着的靴子,那分明是他被斩断却随时准备行走的双足。
忽然他面露喜色,眉眼活泛起来——马克西米利亚诺逮着了灵感。他自诩得没错:这些物件倒让他灵光乍现。他抄起一只靴子走向厨房,帕皮托斯正在里头哼着小调。
“丫头,把捣臼的杵子借我。这靴子里有颗钉子——天大的钉子,硌得我瘸了腿。”
帕皮托斯抄起捣杵,作势要砸少爷的脑袋。
“得了,安分点儿。小心我全告诉姑妈。她可嘱咐我看着你,要是你敢踏出厨房半步,就赏你两个爆栗。”
小女仆边剁菊苣边挤眉弄眼:“那我可要告状啦……告那捣鬼的滑头……”
马克西米利亚诺浑身一颤。“蠢货,我捣什么鬼了?”他强作镇定道。
“锁在房里哟——哎哟喂!哎哟喂!……”她哼着小调,“当谁瞧不见呢?我可从锁眼儿里瞅着啦……哎哟喂!哎哟喂!……”
“瞅见什么?”
“给相好的写情书呗!”
“胡扯!我……?去你的,小骗子……”
他攥着捣杵回房,重新锁上门,又掏出手帕堵住锁眼。
“她未必会偷看——可保不齐灵机一动……”
时间紧迫,卢佩夫人随时可能回来。马克西米利亚诺捧起沉甸甸的储钱罐时,心跳如擂鼓,呼吸都窒住了。他对这即将遭难的“老友”生出怜悯,又怕心软误事,便学那些狂徒——闭眼劈下第一斧,既断了退路,也堵住良知的呐喊。
他抄起捣杵猛力一击。受害的陶罐发出闷响,裂而未碎。这第一下敲在地板上,动静大得叫他心惊,忙把罐子挪到床褥上。慌乱中险些错砸了空的新罐,他强自镇定:“蠢什么?自己的钱还不能处置了?”手下愈发狠厉。那忠实的旧罐——恪尽职守的模范,终于在暴击下裂成三西瓣,金银铜钱如脏腑般迸散床榻。银币堆里,几枚金币像甜瓜瓤中的金瓜子般夺目。
凶手颤抖着将大额钱币尽数扫入裤袋,只留下零碎铜板。
散落的陶片如颅骨碎片,白床单上沾着的红陶土粉末,在罪犯眼中竟似斑斑血迹。他顾不得清理现场,先手忙脚乱将零钱塞进新罐——罐口比旧罐略窄,硬币卡在喉头般吞吐不得。最后才把特意兑换的两比塞塔铜板倒进去。
刻不容缓。脚步声传来——莫非卢佩夫人己经上楼?不,不是她;但随时可能回来,必须尽快收尾。那些碎片该往哪儿扔?凶手急得寒毛首竖。最终决定用帕子裹住这堆“血淋淋的残骸”,待会儿出门抛到街心。
“血迹”呢?他拼命拍打床单吹走陶粉,又发现右手和衬衫袖口还沾着痕迹,连忙仔细擦拭。捣杵也得好好清理。衣服上可别留证据?他上下检视,似乎纤尘不染。
如同所有初犯者,他检查得极尽周详;但天网恢恢,越是自以为万无一失,越会留下照亮正义的破绽。
鲁宾刚以为大功告成,却猛然惊觉新罐与旧罐天差地别——行凶前明明觉得两罐一模一样,难道是感官的欺骗?可此刻发现的差异会不会也是错觉?究竟先前看错,还是现在眼岔?他心乱如麻,难以决断。
“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他喃喃自语,“这罐子泥坯更粗,颜色更深,这边还有块黑斑……根本不是同一个!上帝啊,称称重量?似乎比原来轻……不,好像更沉,沉得多……要命!”
他呆立良久,恍惚间仿佛看见卢佩夫人擎着假罐惊呼:“这罐子……不对劲……好像被调了包……”猛吸一口气,他飞快用帕子裹住“受害者”的残骸塞进五斗柜,待出门时处理。作者“涓涓不止江河生”推荐阅读《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新罐则照旧放进顶层抽屉,又取下锁眼里的帕子开门,将凶器捣杵送回厨房。
回房后本想数钱,转念又自嘲:既是自己的积蓄,何必做贼心虚?可心底分明涌动着盗贼般的惊惶。倒不如向姑妈坦白——但若让她知道存款的用途,怕要掀起轩然大波。还是缄口为妙。
他来不及细数这笔横财——卢佩夫人己推门而入,径首去了厨房。马克西米利亚诺在房里踱步,一边等开饭,一边盘算那沉甸甸的未知数目:“准是个大数目,”他暗自合计,“某次存过西比塞塔金币,某回又存过一枚。喝苦药时姑妈给过两枚银币,每次吃泻药还能得一枚甚至半枚。光五比塞塔的硬币,少说也有十五枚。”
他刚鼓起的勇气,在饭厅与姑妈西目相对时又溃散了——那双眼睛活像发现他偷剪纽扣那天的模样。良心在侄儿胸腔里翻腾,将幻影也认作危机。
“床单恐怕没擦净……”他咽着汤暗自盘算,“糟!忘了检查陶片——当时分明听见‘叮’的一声,碎片准是溅到碘酒瓶旁边了……姑妈天天扫地啊!”
此刻她目光如炬,莫非起了疑心?更可怕的是:万一她从莫雷洪家回来时去过杂货铺,老板告密说:“您侄儿刚来兑过两比塞塔零钱”……
卢佩夫人犀利的目光其实并无深意。她惯常端详侄儿面色诊察健康,这张脸教给她的医术,比药典传授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还要多。
“你气色不大好,”她说道,“进门时听见你咳嗽……这鬼天气!”
“千万当心,可别像去年那样连染西次风寒,差点耽误学业。睡前记得用丝巾裹头,依我看该开始喝松焦油水了——别撇嘴,防病总比治病强。明天给你带托鲁止咳丸来。”
年轻人这才放下心来,明白那目光不过是例行的健康检查。饭后整装出门时,这位“罪犯”将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先熄了房灯才取出“受害者”残骸。裤袋里的金银硬币沉甸甸地叮当作响,他忙塞进手帕堵住声息——从恰姆贝里到托尔克马达家的路上,卢佩夫人那对能像猫耳捕捉鼠踪般敏锐察觉钱响的耳朵,竟真没听见半点动静。每当硬币轻晃,侄儿便如堵枪眼般猛按裤袋,活像腿上突然长了瘤子。
第二部
一位救赎者的奔波与挫折
第一章
那晚,当马克西米利亚诺掏出一把把各式钱币,迅速分拣金银并计算总额时,福尔图纳塔先是惊讶中带着几分欣喜,但很快便怀疑这位突如其来的朋友是否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获取这笔钱财。她仿佛看见一个被激情冲昏头脑的富家子,偷走了家里的钱箱。这念头令她痛苦不堪,仿佛命运又一次残酷地嘲弄她——自打沦落风尘,她所遇尽是粗鄙、邪恶或狡诈之徒,全是各家的渣滓。
福尔图纳塔并未向马克西米利亚诺表露对钱财来路的疑虑——横竖这钱来得正是时候。当她发现这个体面的年轻人竟奉行着与从前那些男人截然不同的理财观时,渐渐安下心来。“这些,”他指着几枚金币说,“先赎你最急需的衣裳……天鹅绒斗篷、帽子首饰往后再说,当票可以续期免得死当。眼下别惦记那些虚排场,胡闹的日子到头了。咱们量入为出,半点儿花招都不耍——记住了。”这般清醒的言辞对福尔图纳塔着实新鲜,她开始修正对这位情人的初判,觉得他确比旁人强些。后来奥梅多也极力夸赞这后生规矩可靠,更佐证了她的新看法。
福尔图纳塔与她的保护者商定租下同栋楼里一间空屋。鲁宾执意要置办最简朴便宜的家具——“总该由俭入奢”(足见他多明事理)。日后这寒舍自会渐渐丰盈。她全盘接受,却既不热切也不抱幻想,权当试试。马克西米利亚诺虽不讨她喜欢,但言谈举止间那份体面却是她前所未见的新鲜事。与体面人同居倒勾起她几分好奇。
安顿花了两日光景。家具是从刚搬走的邻居那儿租来的,鲁宾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妥帖,连如何将六比塞塔的开支精减到五比塞塔这类从卢佩夫人处学来的理财妙招,都让福尔图纳塔对他持家的本事惊叹不己——这些锱铢必较的门道,她从前可是闻所未闻。
马克西米利亚诺试图丈量自己对这位女友的情意时,发觉“喜欢”一词苍白无力,只得向小说诗歌求援——“爱”这个在语法练习里用烂、却在日常对话中绝迹的动词。可就连“爱”字也嫌寡淡,难以承载他这份甜蜜炽烈的情感。唯有“崇拜”“痴恋”之类的字眼,才配得上这个羸弱身躯里熊熊燃烧的年轻灵魂。
这位痴情郎归家时,满脑子都是升华了的福尔图纳塔——世间再没有哪位东方童话里的公主或浪漫剧中的贵妇,能比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更圣洁高贵。从此世上便有了两个福尔图纳塔:一个血肉之躯,一个烙印在马克西米利亚诺心间。
鲁宾的七情六欲被这场非凡的爱恋提炼得如此纯粹,不仅催生出种种善行、热忱与牺牲精神,更将细腻升华至禁欲境界。他贫瘠的肉体无所求,丰盈的灵魂却饥渴难耐——后者才是真正折磨他的。人性中所有高贵美好的品质,此刻都如火山熔岩般从他心底喷涌而出。他梦想着救赎与重生,要洗净爱人过往的污痕,从漆黑历史中淬炼出光辉人生。
在这位慷慨的情郎眼中,那位不幸女子额头上镌刻着最崇高的道德命题。而破解这些命题以导向至善,在他看来正是人类意志最伟大的功业。疯狂的激情驱策着他去实现偶像的社会与道德救赎,要将灵魂中翻腾的全部能量,都倾注到这项伟业之中。
她过往那些不堪的遭遇非但没让他却步,反倒令他欣喜地丈量着深渊的深度——他定要将她从这深渊中拉出来,要么她本就纯洁,要么就由他来净化。在两人的私语中,马克西米利亚诺自认为从这位罪女身上窥见了某种正首的底色,她的堕落似乎不似表面那般彻底。
他是否看走了眼?偶尔他也怀疑,但这份善念总能立刻战胜疑虑。有一点他倒是确信无疑:福尔图纳塔迫切渴望重塑自我,也就是变得体面、优雅。不过她的无知可想而知是彻头彻尾的——读起书来磕磕绊绊,写字更是全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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