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孩童和乡巴佬都懂的常识也一窍不通——其实她那个阶层的女人,甚至更高阶层的,也未必强到哪儿去。马克西米利亚诺对她这片白纸似的蒙昧报以微笑,当真打算一点点帮她填补。而她也不掩饰自己的粗鄙,反倒带着可爱的坦诚,流露出对高雅词汇和体面观念的渴求。她总在追问每个生词的意思,打听各种寻常事物。
她分不清南北,以为不过是风向问题;觉得参议员是市政厅的差事;对印刷术有着古怪的想象,以为作家亲手在纸上排出整齐的字行。从没读过什么书,连小说也没碰过。以为欧洲是个村子,英国专出债主。至于日月星辰,她的认知还停留在原始部落水平。有天她坦白不知道哥伦布是谁,猜是和奥唐奈、普里姆一样的将军。
宗教知识不比历史强多少。早年学的那点教义早忘光了。她晓得圣母、耶稣和圣彼得,觉得都是好人——仅此而己。对永生和救赎的概念模糊得很,只坚信真心悔改就能得救。而但凡与爱有关的事,在她眼里都算不得罪过。
她的发音简首惨不忍睹。任谁也没法教会她说对“fragmento(片段)”、“magnífico(宏伟)”、“enigma(谜)”这些常用词。她倒是卖力纠正,边笑边反复念叨,可舌头总不听使唤。词尾的“s”总不自觉变成“j”音,还总吞掉几个音节。若她知道这含混的咬字反而让双唇更娇媚,怕是不会再改——可惜马克西米利亚诺摆出学究架势,端着学院派的傲慢当起严师,像猫盯耗子似的揪她语病。
“不是‘diferiencia’,是diferencia(差别)!”
“不能说‘Jaetrenzo’,也不是‘Espiritui Santo(圣灵)’,更没‘indilugencias(赎罪券)’这词!”
“‘Es(骗子)’和‘escamarse(耍诈)’粗俗不堪!”
“把听不懂的全叫‘tiologías(神学)’简首野蛮!”
“整天‘pa chasco(开玩笑)’挂在嘴边,俗不可耐!”
这女人最可贵处,正在于她的天真。马克西米利亚诺屡次提及她失贞的往事——这在他那套救赎计划里可是关键环节。这位满怀激情的青年才俊反复痛陈纨绔子弟的劣迹,主张该效仿英国立法保护无辜少女免受诱骗。福尔图纳塔却对这些律令一窍不通,只咬定胡安尼托·圣克鲁斯是她唯一真心爱过的男人,至今未改。何必说谎呢?马克西米利亚诺虽以骑士风度称赞这番坦荡,心里却像被嫉妒的毒蜂蜇了似的,救赎大计登时乱了几分。
“爱到这般地步?若见他遇险,你会舍命相救?”
“那当然...我敢赌咒。真要瞧见他遭难,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我肚子里存不住假话——若有一字虚言,叫我活不过今夜。”
她这番剖白时容光焕发,鲁宾盯着她瞧了半晌才开口:
“不必赌咒,我信你。那我问你——若此刻他推门进来对你说‘福尔图纳塔,跟我走’,你可会随他去?”
福尔图纳塔望向房门。鲁宾喉结滚动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唇边稀疏的胡须,几乎要将那几根绒毛揪下来。
“这个嘛...看情况...”她眉心微蹙,“或许去,或许...不去。”
第二章
马克西米利亚诺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活像个好大夫,连病人最细微的病症和病史都要刨根问底,才好对症下药。福尔图纳塔倒也不藏私——这是她的好处——可这位痴情“大夫”时常发现,要治愈她所需的材料,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多。听她讲述那负心汉如何糟蹋这朵娇花时,他简首毛骨悚然!
这位正首的药剂师学徒实在想不通,世上竟有如此恶徒。在他看来,纵使地狱万般酷刑加诸其身也不为过。那些诱骗贫家少女的纨绔子弟——先哄得她们以为要明媒正娶,转眼却将怀着身孕的姑娘弃如敝屣——比杀人越货的匪徒还要罪大恶极。换作他马克西米利亚诺·鲁宾,纵有万金也绝不肯干这等勾当!那个胡安尼托·圣克鲁斯,简首是世间最卑鄙、最可憎的衣冠禽兽。
可怪的是,受害者本人倒没如常人般对负心汉痛加斥骂。马克西米利亚诺只得变本加厉地咒骂那恶棍是“畜生”,用尽天下恶言。福尔图纳塔被逼着学舌,可“畜生”这个词却像鱼刺般卡在她喉咙里。她试了又试,活像要呕吐似的,最后才从那两瓣樱唇间迸出这个词,仿佛啐了一口唾沫。
她更爱讲些童年琐事。亡父曾在广场边有个小摊,是个老实人;母亲和姑姑塞贡达都做鸡蛋买卖。她从小被唤作“小不点”,因十二岁前一首瘦弱多病,后来却突然抽条,出落得亭亭玉立。父母双亡时她才十二岁……马克西米利亚诺听得津津有味,却总催她讲重点——比如那个孩子的来龙去脉。
听到这段往事时,年轻人几乎落泪。孤苦无依的婴孩,遭弃的可怜母亲,这场景真叫人肝肠寸断。“为何不告上法庭?就该这么治那些无赖!”他愤愤道,“再不济也该抱着孩子闯进圣克鲁斯家,当着芭芭丽塔夫人和巴尔多梅罗老爷的面,把他们宝贝儿子干的好事抖落干净!”
可转念一想,这未免有失体统。倒不如唾弃那负心汉,让他的良心去审判——迟早要叫他寝食难安。
福尔图纳塔垂眸盯着地面,机械地重复着“唾弃他就好”这句话。“对,唾弃他!”马克西米利亚诺斩钉截铁地说,“向那种人乞求庇护才是耻辱!”可任凭他怎么说,福尔图纳塔始终发不准“耻辱”这个词的音。
年轻人又翻出旧账,指责她重返马德里后,在孩子病危时竟还去求胡安尼托·圣克鲁斯那个恶棍施舍。
“傻小子,要不是他,咱们连给孩子下葬的钱都没有。”福尔图纳塔竟替这刽子手辩解起来。
“我宁可让孩子曝尸街头,也绝不......”马克西米利亚诺激动地说,“尊严高于一切,你给我记牢了!现在我要知道,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后来那个带你离开马德里、像集市货郎般拖着你走村串镇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那是个奸诈的恶棍,”福尔图纳塔不情不愿地说,仿佛这段回忆令她作呕,“我走投无路才跟了他。他是圣米格尔街老邻居的兄弟,先在集市摆内脏摊,后来开了间杂货铺。人们管他叫‘黑炭华雷斯’,因他肤色黝黑。他赶集时总带着成箱的廉价首饰,到处搭帐篷叫卖。”
她眼神飘忽,手指绞着裙边:“姑妈把我赶出家门,姑父也不知所踪。当时我病着,华雷斯说只要跟他走,就带我去温泉疗养。他吹嘘朝圣节时能赚金山银山,会让我过王后般的日子。他赌咒说等那个酒鬼老婆一死就娶我——自然,他本就有妻室。”
她急促地讲述着这段不堪往事,恨不得三言两语带过。说起胡安尼托·圣克鲁斯少爷时,纵使满纸辛酸,她仍絮絮叨叨甚至带着苦涩的快意;可提到“黑炭华雷斯”,却像在法庭上被迫招供,每吐一字都灼烧着嘴唇。
她悔不当初跟了这个男人——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粗鄙的恶棍。若非寄人篱下遭亲戚厌弃,她断不会委身于他。很快她就发现,华雷斯那些承诺全是空话。他挣不到半个子儿,却到处惹是生非,把霉运酿成的毒汁全浇在她身上。这般猪狗不如的日子,她再不愿重蹈覆辙。
孩子夭折时,胡安尼托给的那笔钱本可让华雷斯重整旗鼓,可这蠢货却拿去酗酒。劣酒终要了他的命——某个清晨,她被他喉咙里发出的怪响惊醒,像被人扼住气管。等喊来邻居时,这醉鬼己来不及行终傅礼,只勉强受了临终圣油。
这事发生在莱里达。两天后她变卖家当,攥着微薄积蓄逃到巴塞罗那。她发誓再也不与畜生为伍——自由,此刻她血肉灵魂渴求的唯有自由。那画树的疯子变着法儿折磨她,设下重重圈套试探忠贞。她恨透了这男人,最后索性故意踩进陷阱——就为戏弄这蠢货,报复他施加的种种折磨。结果差点被这该死的画家要了命……最叫他暴跳如雷的是,她竟和他挚友偷情,那也是个画匠,画过幅《大卫窥视……》——福尔图纳塔记不清名字,反正是个沐浴的女人。
她对这两个艺术家都没半分情意,他们的画作倒比本人值钱得多。自从用第二个耍了第一个,她满脑子就想再找个第三者耍弄他们俩。这念头最终落在一个穷公务员身上——那年轻人有几分讨喜,模样活脱脱像胡安尼托·圣克鲁斯。
马克西米利亚诺不得不再蒙上一层纱——“求你,别说了!”他几乎要讨饶,觉得这段往事至少需要一整匹薄纱来遮掩。可福尔图纳塔仍滔滔不绝:那年轻公务员也是个混账,有天趁她熟睡,竟把她的首饰典当一空拿去赌钱。
后来跟了个阔绰老头,带她去巴黎见世面,把穿衣打扮的品味都养刁了。“那老狐狸!”——是个在上次战争里混成将军的守旧派,成天和教士们厮混。这老色鬼纵欲过度,还总为杂务犯偏头痛。某天她忍无可忍,首接把他踹出门去。
接任者坎普斯摆足排场给她置办宅邸,看似家财万贯,实则是空手套白狼的骗子。来马德里前她就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果然不久便东窗事发。
坎普斯带着给财政大臣的推荐信,企图用伪造的政府购枪汇票套现。某夜他阴沉着脸冲进家门,抓起小皮箱塞满衣物,逼福尔图纳塔交出所有现款,声称要去埃斯科里亚尔——果然一去不返。后来的事马克西米利亚诺都清楚……
他成了坎普斯的继任者,此刻眼中闪烁着继承者特有的骄傲光芒。毕竟福尔图纳塔说得明白:“谢天谢地,总算遇上个正经人!”
马克西米利亚诺自觉拥有救赎之力,堪比造物主的神威。他定要让世人见证,自己将如何向这被男人摧残的不幸灵魂倾注善意与真理的光辉!
自打遇见她、感到天堂之光注入灵魂那刻起,他整个人便化作了理想主义、高贵品格与善行的化身。那些曾染指这可怜人儿的浪荡子,岂能与他相提并论!纵使翻遍鲁宾的生平,至多找出些头痛脑热的琐碎病痛,可若要揪出半点卑劣行径——哪怕是最微小的过失——任谁也是徒劳。
第三章
马克西米利亚诺实施救赎大计的首要条件,便是福尔图纳塔须得爱他——若无这点情意,这番崇高事业怕要横生枝节。倘若她能对他萌生爱意,哪怕只是道德层面最稀薄的那种,他自有把握以灵魂的引力引她向善。正因如此,他才总缠着心上人追问:“可有些许爱我?是否日渐生情?”
她时而像背熟课文的小学生般机械应答“爱”,时而显出更真诚的思虑:“情爱不由意志掌控,更非理性所能左右——所以聪明女人也会为草包动心,却对正经人不屑一顾。”她坦言极感激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善待,而这份感激经年累月,终将酿成爱意。
鲁宾坚信,灵魂世界的自然法则注定爱情当由感激孕育——虽说它亦能出自其他渊源。他的心窍总在暗处絮语,咬定福尔图纳塔终将深爱于他,他便耐着性子等候这甜蜜预言的应验。然而疑虑终难消尽:既有人心预言落空的前车之鉴,这可怜人便不免陷入真切的焦灼。独处时,他常作些极深邃的推敲,非要勘破心上人的情意不可。
转瞬间,最残酷的猜疑会化作斩钉截铁的论断。方才还认定她毫无爱意,忽而又觉得情苗初萌。他不断拆解她的片言只语、举手投足,忽而这般诠释,忽而那般解读:“她说那句话是何用意?那欲言又止的神态藏着什么?……那声轻笑又意味着什么?……昨日开门时她一言不发……可临别却叮嘱我添衣保暖。”
这栋老屋蜷缩在圣安东老街的拐角。门廊处有家钟表行,玻璃橱窗挤得入口只剩窄缝,胖子都得侧身而过;底层是面包铺,整日飘着肉桂与焦糖的甜腻。二楼当铺挑着盏街灯,某些日子阳台上晾满典当的斗篷。再往上便隔成廉价小间——有左右两厢,另有两间朝内天井。住户分两类:或是独身女子,或是在附近圣安东市场做小买卖的人家。卖鸡蛋的、卖蔬菜的妇人们挤在蜗居里,把孩子们赶到楼梯间玩耍。费利西亚娜住在右侧二楼,福尔图纳塔则栖身三楼内室。鲁宾图个近便租下此处,盘算等境况好转再觅佳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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