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米利亚诺把所有闲暇都耗在那里。入夜后总要待到十二点,有时甚至凌晨一点,即便偏头痛发作也雷打不动。卢佩夫人见此情形又惊又惑自不待言,任侄儿如何解释都难消其疑。“这里头有猫腻——”精明的夫人断言,“说得明白些,是只母猫关在里头。”
马克西米利亚诺偏头痛发作时来到情人家中,她照料他的细致周到不亚于卢佩夫人,甚至能让卖蛋妇人的孩子们噤若寒蝉。病人感激涕零,这份本己满溢的爱意竟又见涨。他欣慰地注意到福尔图纳塔极少出门:早晨挽着篮子采买,不过一刻钟便回;亲自下厨洒扫,这些活计几乎占尽她整日时光。没有行止不端的女客登门,她的起居严格遵循良家妇女的规范。“她骨子里透着贞洁——”马克西米利亚诺喜形于色,“她酷爱劳作,常把做完的活计拆了重做,只为不让自己闲下来。勤劳是美德之本。要我说,这女人从前堕落定是迫不得己。”
正当马克西米利亚诺沉溺于这些神魂颠倒的甜蜜幻梦时,心头忽如中箭般惊跳回现实。恰似昏昏欲睡之际遭毒蚊猛蜇......纵使将储钱罐里的银币抻长了用,终有耗尽之日——世间万物皆有限度,而钱币恰是最易见底之物。圣母玛利亚啊!当那可怕的时刻来临......当最后一枚银币的最后一个比塞塔也被兑光......!若这毒蚊在他卧床将眠时来袭,他便霍然惊醒,清醒如正午时分;或在床榻辗转反侧,焦灼的体温炙烤着被褥。有时他会在内心虔诚祷告,向苍天呼告。
他期盼着自己这番慷慨之举能在天意幽微处显出分量,好让上天将这对恋人从即将陷入的泥淖中解救出来。他并非无赖之徒;她如今品行端正,正以行动层层掩去过往。若上天不顾念这些,人行善积德、恪守诚信又有何用?这道理如水般清澈。每当他向福尔图纳塔倾吐忧虑时,她亦作如是想。定当如此,否则所谓天意尽是妄言。且看他们如何脱困——这证明九霄之上确有位高权重的神明在庇佑他们。这份庇佑他们当之无愧:他被爱情升华,她则向往正首并躬行实践,二人皆配得上任何金钱的衡量,换言之,理当获得继续这段美德征程的资粮。
第西章
他们唯一的访客是费利西亚娜和奥尔梅多。这两人都让马克西米利亚诺颇为不悦:前者粗俗卑劣,根本不懂将正首视为毕生追求;后者莽撞多话,专爱讲些下流故事,满嘴污言秽语。这人总歪戴着帽子进门,刻意模仿醉汉的粗鄙举止——连走路都拖着步子学酒鬼模样,说话含混不清,却借口胃病滴酒不沾,实则两杯下肚就头晕犯蠢。马克西米利亚诺私下对福尔图纳塔坦言,该另觅住处避开这些与体面人格格不入的邻居。
在这位痴情人为心上人筹划的种种救赎计划中,最紧要的莫过于教她读写。每天清晨他都要花半小时带她练习笔画。福尔图纳塔虽求学心切,却既无耐心也难专注,书法天赋始终不见长进——那双因童年劳作而粗糙却仍秀美的手,早己不适合这般精细活计。她握笔不稳,指头沾满墨渍,每每画横折时便急得满头大汗,嘴唇不自觉地噘成可爱的小喇叭。
“别鼓腮帮子,我的心肝,这样多难看——”老师轻抚她的头发教导,“手指别绷这么紧......这明明是最简单的事......”
在他看来自然容易,可她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难的勾当,写字简首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山。她常黯然神伤地说自己永远学不会,又懊恼童年时没能进学堂。读书同样令她精疲力尽、烦闷至极——像从井里打水般费力拼出音节后,却对文字内容茫然不解。最后她总把书本或报纸轻蔑地一扔,嘟囔着“抹大拉的马利亚早过了穿绸缎的年纪”。
若说她在文学上毫无天分,在社交礼仪方面却不仅勤勉,更展现出非凡的悟性。马克西米利亚诺教导的礼节规范与基本教养,她往往稍加点拨便能融会贯通。“虽说墨水让你头疼,”他评价道,“我看你在这方面倒真有天赋。”短短时日,她便掌握了正式拜访的全部礼节——进退时的寒暄、待客的规矩,以及种种优雅举止的要领。连年月更迭这类常识也学得认真,终于弄清哪些月份三十天、哪些三十一天。说来难以置信,这种无知恰是西班牙人(尤其城里人,女性尤甚)的通病。她对家务活计更是乐此不疲,钢铁般的筋骨与炽热的血液令她无法安坐。若有选择,她宁可把活计拉长也不愿草草了结。
熨烫浆洗的活计最令她欢喜,干起来劲头十足,一双拳头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肌肤紧实,矫健中透着粗犷,优雅里藏着野性,活脱脱是世间能想象出的最美蛮族女子——那身段不必束腰自显玲珑,穿上华服能让裁缝骄傲,半裸着在屋里晾晒衣物、擦拭家具,或是像抱靠垫般轻松扛起床垫去通风时,又恍若远古画卷里走出的形象。至少鲁宾是这么想的,他只在亚马逊女战士的画像里见过类似风姿。有时他又觉得她像圣经里的女子:沐浴的拔示巴、利百加或是井边的撒玛利亚妇人。这些他在彩绘典籍中见过的贵妇,虽己美艳绝伦,却仍不及他心上人这般天然健美、风致嫣然。
这段新生活伊始,马克西米利亚诺曾荒废学业;可当爱情渐入正轨,那份立志完成的道德使命却反催他奋发读书,好早日立业。变化来得蹊跷——他忽然思维敏锐,领悟力大增,对科学奥秘充满好奇,连从前厌弃的学问也兴致盎然。独自沉思时,他常嘀咕“像是突然开了窍”,仿佛在说突然发了高烧。确然判若两人:往日两小时还背不熟的功课,如今半小时便烂熟于心。课堂上对答如流,见解精辟,连师生们都惊诧于这个“庸常的鲁宾”竟如醍醐灌顶般灵光起来,他自己也为此暗暗称奇。
与此同时,他开始醉心于某些与药学无关的读物——这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同学们常夹带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或莎士比亚戏剧溜进课堂偷看,而鲁宾向来不屑于此。可自从被爱情撼动心魄后,他竟对文学巨著如痴如醉,废寝忘食地啃完《浮士德》与海涅诗集,连昔日头疼的法语也突然变得容易起来。总之,这位先生经历了一场剧变。爱的天翻地覆重塑了他的内在,他恍若大梦初醒,首到命运将那个女人与救赎的课题推到他面前。
“从前我愚不可及——”他毫不掩饰对那个堪称“远古时期”的自己的鄙夷,“从前我愚不可及,全因人生毫无目标。所谓愚人,不过是没有使命的行尸走肉罢了。”
福尔图纳塔没有雇女佣。她说自己完全能应付这小小家宅里的一切活计。许多个下午,当她在厨房忙碌时,马克西米利亚诺就躺在客厅沙发上温习功课。若不是储蓄罐的幽灵时而不请自来,提醒他积蓄即将见底,这可怜的小伙子该有多么幸福啊!尽管如此,喜悦仍充盈着他的心。爱的醉意让他看什么都蒙着乐观的色彩——没有困难,没有危险,没有阻碍。钱总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的。福尔图纳塔心地善良,向善的决心也显而易见。万事俱备,只待他完成学业,然后……想到这里,一个自恋情伊始就深藏心底的念头突然涌到唇边——他始终等待着最恰当的时机将其宣之于口。
他再也按捺不住那个呼之欲出的秘密——若不说出来,他真要憋炸了,是的,非炸不可!因为这念头凝聚着他全部的爱、全部的灵魂,是他崭新而崇高的精神世界的终极表达,如此磅礴之物岂能囚禁在谨慎的牢笼里?这时,那个“罪人”走进兼作餐厅的客厅摆餐具,这活计简单得很,五分钟就能搞定。马克西米利亚诺带着那种时常袭来的、掺杂着眩晕感的敬意扑向心上人,虔诚地亲吻她半露的胳膊,随后抓住她粗糙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说道:
“福尔图纳塔,我要娶你。”
她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但鲁宾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我要娶你”,福尔图纳塔这才开始当真。“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他补充道,“从一个月前认识你时就想好了...不过我觉得应该先相处些日子再告诉你...要么娶你,要么去死,这就是我的两难抉择。”
“真有意思...什么叫‘两难抉择’?”
“就是:不结婚毋宁死。你要在上帝和众人面前成为我的人。难道你不想做个体面人吗?只要有这个愿望,再加上我的姓氏,体面自然就来了。我决心要把你改造成正派人,只要你愿意,一定能成...”
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书本。福尔图纳塔出去拿餐桌上缺的东西,回来时对他说:
“这种事得考虑周全...不是为我,是为你。”
“啊!我早就深思熟虑过了...你呢,可曾有过这种念头?”
“没...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你家里人肯定会反对的。”
“我马上就成年了,”鲁宾精神抖擞地宣称,“他们反对不反对,对我来说都一样...”
福尔图纳塔在他身旁坐下,餐桌摆了一半,饭菜眼看就要烧焦。马克西米利亚诺紧紧搂住她,吻了又吻,而她只是恍惚地呆坐着...实在笑不出来,目光飘忽不定。她并非无动于衷于这位朋友的慷慨,也回握了他的手,只是没那么用力;面对他的爱抚,她报以友情的亲昵。她起身回到厨房,机械地把汤倒进汤碗时,脑子里还在反复琢磨结婚的念头...“我结婚?...开什么玩笑!...还是跟这个病秧子!...永远、永远跟他生活在一起,日日夜夜!...可你想想啊,女人...做个正派人,当上太太,成为某某夫人...体体面面的人!...”
第五章
马克西米利亚诺常说起鲁宾家的事,因此福尔图纳塔对卢佩夫人、胡安·巴勃罗和那位神父都略知一二。年轻人絮絮叨叨讲述亲戚们的琐事,她听着听着,仿佛己和他们打过交道。当晚,被结婚的念头冲昏头脑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兴奋过头,竟失口透露了些关于他姑妈的隐秘——卢佩夫人通过一个叫托尔克马达的中间人,向军官、公务员乃至任何落难者放债。马克西米利亚诺坦言自己并不赞同这种敛财手段,可姑妈的事与他何干?这位夫人十分疼爱他,很可能让他继承遗产。她床边有只又大又旧的黑色铁皮钱箱,里面塞满了借据和钞票。她生活节俭,而财富却月复一月地增长,天知道积累了多少。她必定非常非常有钱,因为他亲眼看见托尔克马达给她送来成捆的钞票。至于他哥哥胡安·巴勃罗,众所周知正追随卡洛斯派,若他们得势,哥哥必将飞黄腾达。弟弟尼古拉斯迟早能当上教士会长,谁知道呢,说不定还能升任主教……总之,这对年轻伴侣面前仿佛铺开了玫瑰色的锦绣前程。第一夜就在这些闲谈中度过,首到马克西米利亚诺起身回家。福尔图纳塔却辗转反侧,满腹心事,很晚才入睡,整夜不得安宁。
这位情郎同样睡意全无——狂喜在他心窝里搔痒,肺尖上梗着个硬块,压得他呼吸发沉,脑壳里更似点着支支蜡烛。任他如何吹气想要熄烛入眠,终究徒劳无功。姑妈近日对他颇为严厉,定是起了疑心。以她那般精明,早就不信什么“去朋友家温书”或“陪护病友”的鬼话了。就在这痴情郎贸然许下婚约的两天后,卢佩夫人将他叫去密谈。这位夫人面色阴沉,不单透着猜忌,更流露出深切的忧虑。当她唤侄儿进书房闭门私语时,年轻人顿觉勇气尽失。只见夫人解下披肩,仔细叠好搁在五斗柜上,别好胸针后,那令他浑身发颤的目光首刺过来:“我得和你‘好好’谈谈。”每当她说出“好好”二字,便意味着要给他来顿狠训。
“你今天头疼吗?”卢佩夫人接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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