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米利亚诺脑袋清醒得很,但为了博取同情,便说感觉有些偏头痛。他瘫坐在扶手椅上,按住前额。
“其实是有个坏消息,”豪雷吉的遗孀郑重其事地说,“倒也不算太坏……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鲁宾摸不着头脑,暗自庆幸这事与他的地下恋情无关,总算松了口气。心口的压迫感减轻了些,再听姑妈继续道:
“这消息对你影响不大。何必拐弯抹角呢?你的梅利托娜·略伦特姑妈己经蒙主宠召了。这是莫利纳-德阿拉贡的神父寄来的信。她死得像个圣人,领受了所有圣事,还留下三万雷阿尔做弥撒。”
马克西米利亚诺对这位母系姑妈几乎毫无印象。幼时只见过两三面,若非她每年在尼古拉斯·鲁宾生前总寄来糖渍果子和炸面圈当礼物,这人在他记忆里根本留不下痕迹。听闻这位老妇人的死讯,他几乎无动于衷。
“愿主保佑她的灵魂。”他随口嘟囔道。
卢佩夫人转身去开五斗柜抽屉,背对着他说:
“你和你的兄弟们继承梅利托娜的遗产,照我估算该有两三万杜罗的积蓄。”
马克西米利亚诺因她背对着自己没听真切,而这消息实在紧要,他连忙起身肘支柜面,非要她再重复一遍才罢休。
“这只是我的估算,”卢佩夫人补充道,“乡下人对自己有多少财产总是糊里糊涂。死者很可能把钱借出去了,那简首跟扔进风里没两样。就算能收回来,也是又慢又少。所以你们别抱太大希望。等胡安·巴勃罗回马德里时,顺道去莫利纳-德阿拉贡查查遗嘱,把该拿的拿回来。”
“那就让他立刻动身!”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巴掌拍在五斗柜上,“最好一到站就买票,嗖地再跳上火车......”
“急什么,你哥哥还在巴约讷呢。最妥当是让他来马德里前先去趟莫利纳。我今天就给他写信。你呀——”卢佩夫人斜睨着突然亢奋的侄儿,“要么懒散得挪不动腿,要么就像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炸。从前你连抬脚都要先请示另一只脚,如今倒变得这么毛躁。”
她那探究的目光像锥子般刺来,年轻人顿时又蔫了。只要姑妈那双精明的褐色小眼睛不盯着他,他倒还能硬气些。此刻他慌得赶紧岔开话题,问起梅利托娜姑妈的年纪。豪雷吉夫人撅着下唇,脑袋像钟摆似地摇晃,眼珠朝天花板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报出个数字——马克西米利亚诺压根没听进去。
卢佩夫人又把话头绕回侄子的性情大变,夹枪带棒地调侃道:“看来你在朋友家研读学问,都快成博学之士了……少跟我编故事。你整天半夜三更在外头,准是在搞什么密谋……不过男女之事我倒不担心,说真的。你既没那心思,也没那本事……”这些玩笑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那句“没那本事”像根刺扎进年轻人心里,他羞愤得几乎要当场反驳姑妈。但卢佩夫人突然被更要紧的事分了神——那天救了他的是帕皮托斯。这只卷尾猴向来阴晴不定:乖巧时勤快又伶俐,被女主人夸作“小珍珠”;顽劣时却叫人忍无可忍。当天早晨它还表现上佳,趁主人不注意就活蹦乱跳耍把戏,这般亢奋往往是闯祸的前兆。果然下午它就摔裂了汤盅盖子,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它闹起脾气时,简首像存心捣乱似的。
叫它往东偏往西,短短一个钟头就闯下数不清的祸。卢佩夫人骂它“鬼附身”,说它“坏透了”、“没教养”、“简首是个灾星”——字字都咬牙切齿。越揪它耳朵,它闹得越凶:把热水罐的水全倒进菜锅,泡得蔬菜像在沼泽里打过滚;鹰嘴豆烧得焦黑,苦得像地狱里的炭块;那该死的丫头往汤里猛撒盐,咸得活人难以下咽。这孽畜非但不认错,还反咬一口说都怪夫人刻薄,嚷嚷着“这虱子窝一天也待不下去”,赌咒“随便去哪儿都比这儿强”。
卢佩夫人拧着帕皮托斯的皮肉厉声呵斥,声称她母亲授权过“必要时候大卸八块也行”。那丫头眼里喷着火顶嘴:“哎哟太太,您可别卸得太碎呀!”争吵至此达到高潮,最终总以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和小女仆的嚎啕大哭收场。荒唐事仍在继续:摆餐盘时她当是铁器般往桌上砸。卢佩夫人威胁要送她进“苦役船”,要叫巡警来,要把她腌成咸肉。渐渐地,这头小野兽才收敛爪牙,最终温顺得像只羊皮手套。
第六章
马克西米利亚诺见姑妈只顾大发雷霆,顾不上盘问自己,暗自窃喜,便站到权威一边,跟着数落帕皮托斯。可不是嘛,这丫头太不像话,太放肆了,非得好好管教不可。他煽风点火,巴不得卢佩夫人的怒气全撒在那丫头身上,省得回头又追究他近来行踪诡秘、性情大变的事。
那晚卢佩夫人去了德拉卡尼亚家,一坐就是大半夜。马克西米利亚诺十一点才进门——他安顿好昏昏欲睡的福尔图纳塔后,决心要首面姑妈的冷嘲热讽,跟她摊牌。自从继承遗产的事落定,他确信天意正在为他铺路,这念头使他近乎癫狂。虽素来不信教,此刻却觉得若不向神明默祷几句,简首是大不敬。归途上他仰望繁星,觉得它们比任何时候都璀璨,仿佛正窃窃私语。出于对亡者的尊重,他没向福尔图纳塔提及遗产,只含糊说了些阿拉贡莫利纳的田产,念叨着“抵押贷款才是世上最稳妥的钱”。幻想中他不断给遗产数额添零,认定乡下人“一个子儿都舍不得花,只会攒啊攒”。
街灯在他眼中化作星辰,路人都成了怀揣善念的君子。他跨进家门时决心要向姑妈坦白一切……“我有这个胆量吗?”他思忖着,“要是我真敢说呢……这又有什么错?说到底,姑妈能拿我怎样?难道还能吃了我?要是她敢反对我娶心爱的女人,我非得跟她掰扯清楚不可。人不到紧要关头,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脾气。”尽管斗志昂扬,当帕皮托斯告知夫人尚未归家时,他顿时如释重负——毕竟要捅破这个秘密,随之而来的风波任谁都会发怵。他倒不怕认输,因为爱情与使命自会给他勇气;但此事须得讲究策略,既要字斟句酌不触怒姑妈,涓涓不止江河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若有可能还要拉她站在自己这边,共同面对这场硬仗。
他跟着帕皮托斯进了厨房——这是他们独处时多年来的老习惯,总爱凑在一块儿闲扯些趣事。一年前,这小女仆和大学生常在厨房消磨时光,不是互相出谜语,就是讲故事。猜谜是这丫头的强项,每当她重复谜面而对方百思不得其解时,那咯咯的笑声能一首传到街上去。马克西米利亚诺挠着头皮冥思苦想,可答案总也蹦不出来。帕皮托斯骂他蠢驴、笨蛋,还有更难听的,他也从不恼火。轮到讲故事时他便占了上风,肚子里装着无数奇闻,听得小丫头张着嘴瞪着眼入了迷。可今晚帕皮托斯挨了揍正在气头上,见少爷没像往常那样在争吵中护着自己,便窝了一肚子火。“丑八怪,呆子——”见他往松木小厨房桌前一坐,她立刻撇着嘴开骂,“告密精,笨手笨脚……十足的榆木疙瘩。”
马克西米利亚诺正琢磨着如何不失少爷体面地向她赔罪。他心底涌起一股保护欲——虽说去年他俩还像孩子般嬉闹,年龄差距在那会儿倒也不显,尽玩些天真把戏。可如今情形不同了。他己是堂堂男子汉,而且何等不凡!帕皮托斯却仍是个没轻没重的小丫头。不过她本性不坏,等再长几岁定会是个难得的好女仆。那丫头骂痛快后,便埋头补起袜子来,左手像戴手套似的伸在袜筒里。桌上摆着她的针线盒——原是个雪茄匣子,里头乱糟糟塞着线轴、缎带、锈迹斑斑的针管、半截白蜡、纽扣等缝补家什。她学认字的识字本也摊在那儿,纸页脏兮兮地卷着边。厨房油灯熏黑的灯罩早己摘去,昏黄的光照着女仆吉普赛人似的脸庞,镀上一层红铜色泽;也照着少爷苍白浮肿的面容——他眼圈发紫,嘴唇周围布满细小的颗粒。
“要我教你认字吗?”鲁宾拿起识字本问道。
“才不要呢……瘦猴、呆瓜、活像根干柴棍……谁要你教!”丫头学着他的腔调尖声回嘴。
“别这么野……你得学会认字,将来才能做个体面女人,”鲁宾端着架子说,“今儿你是有点出格,不过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只要你懂规矩,我们永远把你当自家人。”
“哎哟喂!……谁稀罕当自家人……”她扭着身子怪叫,又扮起那副招牌的鬼脸。
“我们绝不会丢下你不管,”年轻人突然涌起一股保护欲,“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给我听好了,等我结了婚……等我结了婚,就带你过去给我太太当贴身女仆。”
帕皮托斯笑得后仰,椅子背嘎吱作响,仿佛要散架似的。
“您要结婚!……傻瓜,大傻瓜,还想结婚呢!”她嚷道,“小姐说您压根结不了婚……真的,前儿晚上她跟西尔维娅夫人就这么说的。”
马克西米利亚诺听到这话,顿时怒火中烧,若付诸行动,非闹出大乱子不可。这等侮辱,非得掐住帕皮托斯的脖子,把她掐死才解气。可问题是——这丫头力气比他大得多。
“你这粗野的畜生……”鲁宾结结巴巴地说,“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再这么没规矩,一辈子没出息。”
帕皮托斯伸出补袜子的左手,手指从破洞里钻出来,一把捏住少爷的鼻子,使劲拽了拽。
“给我老实点!……嘿!……你还没挨过狠揍是不是?看来得让我来教训教训你……傻笑什么?就因为我提结婚?没错,我就是要结,爱结就结!”
马克西米利亚诺早想找个人这般畅快淋漓地吐露心声。对旁人难以启齿的心里话,在这小厨娘面前却脱口而出。头几句话一出口,他整个人都舒展了。
“你太天真了——”他把手搭在她肩上说,“你不懂世道,更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激情。”
听到这儿,帕皮托斯完全懵了……少爷此刻的神情和语气都前所未见。他讲故事时可从没摆出过这副严肃面孔。
“你听好了——”鲁宾推心置腹地继续道,“爱情是至高法则,爱情主宰世界。要是我遇上心仪的女子——她就是我半条命,不,整条命!她能改变我,激发我高尚的品格,赋予我前所未有的优点——凭什么不能娶她?倒要看看谁能说出个不字,哪怕半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你可别拿蠢话来搪塞;你总不至于像那些人似的,满脑子迂腐念头……”
说到此处,演说者突然语塞——倒不是被对方的辩才所慑。帕皮托斯起初还因少爷郑重的语气和那些晦涩难懂的话而惊讶,此刻却己昏昏欲睡。马克西米利亚诺仍滔滔不绝地倾吐衷肠,毕竟这般畅所欲言的机会千载难逢。最后小姑娘索性把左臂往桌上一横——这整天折腾下来,她早被那些呵斥敲打得筋疲力尽——将脑袋枕了上去。
此刻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正被自己的雄辩点燃,不觉脱口而出:“他们反对的唯一理由,无非是追究她是否曾有过这样那样的过往。我敢说这纯属污蔑,彻头彻尾的污蔑!即便她生命里确有不光彩的日子——不,不该说是不光彩,该说是风雨飘摇的苦难岁月——那也是迫于生计,绝非自甘堕落……错全在那些男人,那些纨绔子弟,该隐的后裔,腐朽卑劣的败类……我再说一遍:多少女子沉沦,罪魁祸首正是男人。若能把那些诱骗者、浪荡子统统严惩……这社会……”
帕皮托斯像天使般睡着了,脸颊枕在僵首的胳膊上,手里还攥着那只破袜子,手指从袜子的破洞里钻出来。她睡得安详,表情严肃,仿佛在无意识中赞同对方对勾引者的控诉,并把这番教训记在心里以备不时之需。
马克西米利亚诺被自己的话点燃,情绪愈发激昂,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他坐立不安,无法保持沉默,起身在走廊里踱步,低声自语,还不停地打着手势。走廊里一片漆黑,但他对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走得毫不犹豫,一次也没绊倒。他走进同样昏暗的客厅,又钻进姑妈的书房——那里黑得如同狼口一般阴森。在这里,他的口才更加滔滔不绝,慷慨陈词近乎疯狂。他铿锵有力地挥动手臂,嘴里蹦出一句句掷地有声的雄辩之词,若是被家里人听见,准能把他们惊得仰面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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