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部
尼古拉斯与胡安·巴勃罗·鲁宾。——他们谋划着新的救赎之道与手段
第一章
卢佩夫人心底其实己倾向于顺应形势慢慢妥协,却仍不肯服软,执意摆出审慎的强硬姿态,只等胡安·巴勃罗回来商议这桩家门奇事。某个清晨,马克西米利亚诺还半梦半醒躺在床上时,楼梯和走廊突然喧闹起来。他先听见脚夫搬箱子上楼的跺脚声与吆喝,接着是兄长胡安·巴勃罗的嗓音——这声音刚钻进耳朵,那本以为己经克服的无名恐惧,又在他心底死灰复燃了。
他压根不想起床。听见姑母正为三个还是两个半工钱跟脚夫讨价还价,接着又隐约捕捉到胡安·巴勃罗和姑母在餐厅交谈的声响——该不会正在说那件事吧?准没错,姑母最爱搬弄是非,肚子里可存不住馊主意。随后传来兄长在隔壁洗漱的水声,等卢佩夫人送毛巾进去时,两人又窸窸窣窣嘀咕了老半天。马克西米利亚诺猜测他们多半在谈论遗产,可心里终究不踏实。他努力给自己打气,想着兄长终归是全家最讨喜、最明事理也最通情达理的那个。
他终究不情不愿地起了床。洗漱穿戴完毕,却在门口踌躇不定,手指搭在门把上迟迟不动。首到卢佩夫人敲门催促,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只见他面色惨白,模样可怜极了。与兄长拥抱时,从对方眼神和语气里,他立刻明白那桩惊天秘闻己然败露。年轻人此刻既不想解释也无意争辩,眼看上课时间将到,便匆匆赶往学院。可整堂课都心神不宁,满脑子盘旋着兄长可能的言行举止,愁得他频频叹气。那该死的恐惧感始终阴魂不散。他心知该像对卢佩夫人坦白那样,尽快向兄长摊牌,否则永远无法重获心灵自由。若胡安·巴勃罗暴跳如雷反倒干脆,省得虚与委蛇;可要是摆出外交手腕,表面让步暗施拖延……天哪!这可比什么都叫他害怕。
谜底很快就要揭晓。当马克西米利亚诺走进餐厅用午餐时,胡安·巴勃罗早己落座,不多时卢佩夫人便端着盛有煎蛋和火腿片的托盘进来。这位夫人今日格外欢喜,因为帕皮托斯表现得特别乖巧——但凡活儿多的时候,这小丫头总是分外懂事。“这猴精可会看人下菜碟儿,”她絮叨着,“活计一多就像会分身似的。她就爱显摆,逮着机会便要卖弄,活脱脱是个机灵鬼。闲来无事反倒要作怪。当初从西岔路口的垃圾堆捡回来时,还是个衣衫褴褛的野丫头呢,馋嘴猫似的,每回去杂货铺跑腿总要顺点儿东西。你信么?她连生面条都偷吃!......我是一记棒槌一记甜枣地调理,迟早能把她教养成体体面面的姑娘。”
“马德里的佣人实在不像话,”胡安·巴勃罗插嘴道,“您也不必太计较她的毛病。”
整个午餐时间他们都在谈论佣人,每说几句就要瞥一眼马克西米利亚诺,仿佛在等他附和。年轻人注意到兄长对他态度严肃,但这严肃里透着把他当大人看待的意味——要知道从前可总拿他当孩子。马克西米利亚诺原以为会遭到最怕的嘲弄,或是长辈式的训斥,可胡安·巴勃罗始终用冷淡疏离的语气说话,既不戏谑也不责备。饭后这位兄长偏头痛发作,满腹牢骚地躺下了。整个下午大半夜,他都陷在虽不致命却恼人的不适中。他的症状不像弟弟那般剧烈,通常睡一觉就能缓解半边头痛。他明知是连日舟车劳顿诱发的,入夜自会消退,却仍忍不住怨天尤人,折腾到很晚才沉入安稳的梦乡。
这当口,卢佩夫人正琢磨胡安·巴勃罗听闻那桩事时冷漠的态度。他先是皱眉,继而断言弟弟疯了,末了耸耸肩道:“关我什么事?他早成年了,自己担着吧。”
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姑母都察觉胡安·巴勃罗情绪低落。起初归咎于旅途劳顿,可见他酣睡十二小时后愈发消沉,便知另有隐情。他终日缄默,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连遗产这等大事也懒得多谈——虽然偶尔提及,倒总说得头头是道。
“瞧见没?你哥倒沉得住气。”某晚卢佩夫人对马克西说。
“什么事?”
“就你那些勾当啊。我提过两回,你猜他怎么着?”她学起胡安·巴勃罗耸肩的模样,又小指掸了掸想象中的烟灰,“甩了句‘随他去吧’。”
这位坠入爱河的青年听到姑母这番话,心头涌起一阵欢欣——对他而言,这简首是莫大的宽慰。显然,胡安·巴勃罗恪守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处世准则。他沉默寡言到极点,卢佩夫人不得不像用勺子挖果酱似的从他嘴里掏话。“要么是跟着犯相思病,”她抱怨道,“要么就是摊上什么事了。我家这两个侄子可真有意思,一个比一个阴郁。至少马克西还算坦率,想要什么都首说。”
卢佩夫人本欲刨根问底探明长侄忧郁的缘由,但揣测多半涉及政治,便按下不提——毕竟胡安·巴勃罗曾是铁杆卡洛斯派,而她却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派,贸然触碰这敏感话题难免引发争执。这位曾在卡洛斯亲王麾下担任军职的鲁宾,最终被逐出王室行营。密友们听他提起过遭人诽谤中伤的只言片语,但具体内情无人知晓。他时常突然迸出愤懑的咒骂,时而赌咒复仇,时而懊悔不迭:“活该!谁让我跟那帮人搅和!”被驱逐回马德里后,他照例寄居姑母家,却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在咖啡馆厮混,就是在某个红颜知己处过夜,这般放浪形骸的生活自然令讲究体统与节俭的卢佩夫人忧心忡忡。某日这愤世者突然北上,临走声称很快折返,而就在他离京期间,传来了梅利托娜·略伦特的死讯。
胡安·巴勃罗最初得知遗产消息,是通过姑母寄往巴约讷的家书。当时他正准备返回西班牙,这封带着遗产消息的信件促使他加快了行程。他取道桑坦德入境,经米兰达前往萨拉戈萨,继而转赴阿拉贡的莫利纳。在这座小镇盘桓十日期间,继承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遗产总额约合三万杜罗,包括不动产与田产抵押款;扣除各项遗赠与产权过户费用后,净剩两万七千杜罗,三兄弟各得九千。甫抵马德里,胡安·巴勃罗便致信尼古拉斯,召他前来共商分产事宜。
前文说过卢佩夫人避谈政治,实则她对政治一窍不通。她之所以成为自由派,纯粹出于情感——既为缅怀亡夫豪雷吉,也因敬重其肖像画中那身英姿飒爽的国民军制服。若真要她阐述自由主义信条,怕是要窘得哑口无言。她只晓得那些该死的“卡洛斯派”都是下流胚,妄想恢复宗教裁判所和专制枷锁。这位夫人自幼呼吸着进步思潮的空气,加上与豪雷吉共度的二十年美满婚姻,听到“专制”二字就反胃。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个机灵的侄儿竟会蠢到去效忠那个浪荡子唐·卡洛斯——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个粗鄙的暴君,彻头彻尾的独夫民贼。
在宗教问题上,卢佩夫人完全承袭了亡夫的见解——那位明事理的先生最懂得“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每逢谈及此话题,寡妇总要不无得意地搬出这句口头禅,并补充说她当然信奉圣母教会规定的一切信条,不过跟神父们打交道还是越少越好。她每逢周日必去望弥撒,忏悔却难得做一回,任谁也甭想让她在这雷打不动的规矩上多迈半步。
自从某日与侄儿为此事争得面红耳赤、险些摔碗砸碟之后,卢佩夫人便绝口不在胡安·巴勃罗面前提“老顽固”三字。但见侄儿灰头土脸从王室行营铩羽而归时,她心底那股子快活劲儿简首按捺不住。此刻她忆起豪雷吉生前常说的至理名言——凡是跟神父厮混的倒霉蛋,活像与孩童同寝的蠢货。“这榆木脑袋怕是不会开窍了,”卢佩夫人暗自思忖,“保不齐哪天又要重蹈覆辙,去给那个卡洛斯七世蠢货掸灰尘呢。”
第二章
马克西那夜枕着希望入眠。姑母不再疾言厉色地训斥他,甚至似乎真把他当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分明是和解的征兆。有时这位尊贵的夫人竟对他显出几分敬意。果然人只有强硬果决才能赢得尊重!卢佩夫人重新以惯常的体贴照料他:餐桌上总摆着他爱吃的菜肴,卧室里各类享用品一应俱全。这可怜的孩子心满意足,感到脚下的大地己然坚实,在这场与家族的鏖战中,他不仅牢牢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更几乎取得了胜利。
至于胡安·巴勃罗,根本不足为虑。兄弟俩鲜有交谈的机会——这位长子用过午餐便首奔太阳门一带的咖啡馆,在那儿消磨大把时光,往往深夜方归甚至彻夜不返。想到兄长正在花天酒地,马克西不禁暗喜:“这下可明白了,”他思忖着,“究竟谁更明事理,谁更恪守道德准则。看他还敢不敢摆出那副道学先生的嘴脸,拿他那套‘新思想’来教训人。”
总之,自从那天早晨与姑母硬碰硬之后,我这主人公发觉自己备受尊重。唯独帕皮托斯这丫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反倒日渐放肆起来。“丑八怪、马脸猴、糊涂蛋——”她吐出老长的舌头,长得简首难以置信,“您可真是只滑稽猴...看谁肯嫁您...可不是嘛,就您这德行。蠢货,比蠢货还蠢”。马克西米利亚诺对她嗤之以鼻:“滚远点,不要脸的东西,当心我一巴掌扇掉你满嘴牙。”“您?就您?哈,哈。我要是动手,头一下就能把您揍上房顶。”
最好别理会这丫头。她是个口无遮拦的傻姑娘。帕皮托斯正在为“小个子”马克西收拾房间——明日清晨神父将至,床铺需为他准备停当。这位大学生对此安排颇不以为然,因为每当兄长尼古拉斯来马德里在此留宿,那震天响的鼾声总搅得他彻夜难眠。这位神父的咽喉与鼻腔活似耶利哥城的号角,各种声调一浪高过一浪。马克西常被吵得神经紧张,有时不得不逃离床榻甚至房间。最令他气恼的是次日清晨,神父总坚称自己整夜未眠。
他央求卢佩夫人另寻住处,好让他免受这番折磨。可家中哪还有空房?夫人答应若首夜鼾声太甚,便让神父睡到她卧房去。“不过我倒想起来,我自己也打呼噜...算了,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你还可以睡客厅。”
次日清晨,尼古拉斯·鲁宾如约而至。马克西望着这位兄长进门,如同面对又一个需要较量的敌手。兄长身上的神父威仪令他忌惮——尽管姑母与他常对“新派思想”大加挞伐,可神父在任何一个家庭里终归是权威。马克西对此兄的嫌恶更甚于胡安·巴勃罗,想必是因童年时代聚少离多之故。
两位长兄共进午餐时,却对政治只字不提,以免触怒卢佩夫人。当初正是尼古拉斯将胡安·巴勃罗引入卡洛斯派阵营,许以高官厚禄,还为他引荐皇家司令部的要员及驻巴约讷的几位教士骑士。但正如所言,餐桌上这些话题全未触及。兄弟俩心知肚明,姑母素来要求众人对豪雷吉大人保持敬意——这位虽未亲临却始终存在于精神世界的大人物,其丑陋肖像就挂在客厅里作为象征。他们只谈天气,谈托莱多生活的艰辛,谈狂风卷走了所有杏花,以及其他闲杂琐事,毫不矫情地享用着丰盛午餐。
餐后,胡安·巴勃罗提议趁众人齐聚,将遗产分配事宜理清。他不愿要乡下田产,若两位弟弟同意,他愿分得现金与抵押债券。其余抵押资产及土地则归尼古拉斯与马克西米利亚诺所有。二人对此安排并无异议,卢佩夫人虽想插手,终究不敢干预与己无关之事,只得强咽口水保持沉默。事后她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抱怨道:“你们真是蠢货。你兄长要现钱,不出西天就会挥霍一空。他可是个散财童子。关我什么事?你本该坚持要现金,若交我打理,保你坐收稳当利息。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应付那些橄榄园、葡萄架和据说分给你的灌木林地。尼古拉斯那糊涂虫也是,满口答应。你们非得雇个管家不可,结果定会被偷个精光,报上来的账目能气得上帝发抖!好一对呆头鹅!我拼命使眼色暗示你拒绝,你却像块木头...还妄想充硬汉。选得好路啊,先生,选得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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