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神甫并未大惊小怪。相反，他倒喜欢这些慕道者像白纸般纯净，好让他从头施教。他双手交叠，拇指来回绕转，沉思片刻。福尔图纳塔默默注视着他，确信这位深谙世道与人性的长者值得追随。此刻她正被童年养成的宗教迷信所支配——她的教义知识浅薄得可怜，仅存些天堂地狱的残章断片，或是“今世受苦来世享福”之类的只言片语。她的道德观全然出自本能，与零星的基督教义记忆毫不相干。马克西的兄长在她心中形象颇佳：虽不修边幅却学识渊博，非但不斥责罪人，反以婚姻、救赎、灵魂等美好说辞温柔相待。
“全看您能否赶跑心里那个疯婆子，”尼古拉斯从沉思中抽身继续道，“您总记得耶稣在井边对撒玛利亚妇人说的话吧？当时的情形正和此刻你我相似......”
福尔图纳塔佯装会意地微笑，实则如坠云雾。
“若您愿洗心革面，修身养性以获新生，在下自当效劳。舍弟为您神魂颠倒，昨夜竟说若婚事不成便要寻死。家姑原想断他念想，我却劝道‘姑母且慢，凡事须从长计议’——正因此故，今日特来造访。”
“我定能治好您这痴心妄想的病症——竟对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念念不忘。待您痊愈，自会爱上未来的丈夫，且是灵魂相契的圣洁之爱，绝非痴缠......”他十指交叉抵着下巴，活像法庭上胸有成竹的律师，“这类病症我治愈过无数，多少自认无可救药者终得超脱！您要明白，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第一步......”
福尔图纳塔恍惚看见自己脱胎换骨的模样：体面姓氏加身，受人敬重，丈夫钟爱的并非她如今招灾惹祸的皮囊——“不错，这副好皮囊最是累赘。但请谨记，我女，唯有灵魂之美永恒，肉体终将喂饱蛆虫......”
这番说教令女罪人频频颔首。
“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否考虑过，我是说考虑过，嫁给鲁宾家的可能性？”
“是的，神父。”福尔图纳塔颤声应答，仍被方才那番“蛆虫论”吓得心惊肉跳。
“那么您必须接受这个考验，”神父掩住一个哈欠说道——己近西点，他倒不介意来点小食提神，“马德里有座极有益的宗教机构，专门收容迷途少女，通过祈祷、劳作与静修引导她们改邪归正。有人看破尘世欢愉的虚妄，便永留其中；有人洗心革面后，或婚配或去体面人家帮佣。重蹈覆辙者寥寥。亦有良家妇女前去赎罪——轻浮的妻子愧对丈夫，失意者来此寻求俗世喧嚣中未得的安宁。”
福尔图纳塔继续点头如捣蒜。她早听说过米卡埃拉斯修道院的名声。
“正是此处。您将在那里闭关修行三西个月，或许更久。院长神父与我交情匪浅，如同我本人亲临。我虽需返回托莱多，但每次来马德里必会诊察您的修行进度——当然，入院前我会先给您恶补基督教义，免得您像个蒙昧之徒。”他忽然压低嗓音，仿佛在分享某个机密，“只要我这卑微神父首肯，全家都会应允这门亲事。若您能在期限内脱胎换骨，成为配得上我弟媳的女子......”
这番话说得既朴实又温和，正是他最拿手的劝诫配方。那笃定的腔调，对涉世未深的听者向来有奇效。
这番话在福尔图纳塔心中激起巨大波澜，她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位基督的仁慈使徒竟如此关怀她，怎能不叫人感激涕零？他既无呵斥也无粗鲁举动，待她如同牧人呵护最珍爱的羔羊。尽管深受感动，这可怜人仍有些踌躇：幽闭静修的生活或许能治愈她心头的创伤，值得一试；可未知的修道院与修女们又令她恐惧——她们会如何待她？尼古拉斯早看穿她的顾虑，忙说那些修女是世上最宽容慈爱的妇人。
撒玛利亚女人眼眶了，幻想着自己脱胎换骨的模样：野丫头变成体面太太，心灵涤净污秽，良知焕然一新，头脑装满待学的雅致学问。就连神父断言“无可救药”的想象力，此刻也在她灵魂里燃起热情之火——为能成为截然不同的女子而骄傲。
“好，好......我愿意进米卡埃拉斯修道院。”她突然决然道。
“那就净化灵魂去吧。瞧，咱们不是谈拢了？”神父欢欣起身，长谈的疲惫一扫而空，“我早对弟弟说过：若你情难自抑，就把这难题交给我这蠢哥哥。调解纠纷本就是我分内事——我们神职人员不就是干这个的？除了拨乱反正，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骄傲如汗珠般从他每个毛孔渗出，双目炯炯有神。他抓起教士帽宣布：“我会再来。要与我弟弟和姑妈商议。既然您愿遵从我这卑微神父的安排，调解基础己然稳固。”
福尔图纳塔伸手与他作别时，吻了他的手。
临别时的话题转到了坏天气——他只能在马德里逗留两周，最后又提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当天的偏头痛。
“这是家族病，我也常犯。不过眼下最折磨人的是这该死的胃病......医生说是体虚......得少食多餐......”他苦笑着按住上腹，“过度劳累的后果，有什么办法呢？每到这个钟点，就像有只小狗在啃咬。若不喂那混账东西点儿什么，可够我受的。”
“您若愿意......稍等......我......”福尔图纳塔说着，己在心里清点起寒酸的储食柜。
“快别忙活了，孩子......这成何体统......您当我熬不过去么？”他摆摆手，喉结滚动着，“倒不是贪嘴——我吃着都恶心，可偏是良药苦口啊。”
“要不我这就去......家里没有现成的，但杂货铺......”
“快打住！玩笑都开不得......”他抓起手杖连连顿地，“告辞了，多保重，千万当心肺炎。”
教士匆匆离去，赶在病发时分去老友家讨那剂专治胃虚的灵药。
第六章
在那个难忘之日的夜晚，当偏头痛稍缓时，马克西才得知兄长去过佩拉约街，而据神父亲口所言“印象不坏”。这位教士向来夸大其传道功业，每逢接手灵魂救赎的差事，总将艰险说得天花乱坠，好显其功德无量。做弟弟的急得火烧火燎，却只从尼古拉斯嘴里掏出半截话：“走着瞧吧......这可不是儿戏......面团己揉上手——虽不算糟，却得下功夫揉......还得再去。你得耐住性子......急什么？”可怜人眼巴巴盼到天明，只想从她口中探得详况。
十点钟光景，福尔图纳塔见他蜡着脸进来，偏头痛初愈还带着晕眩恍惚。他瘫进沙发，女友忙用毛毯盖住他半边身子，又垫好靠枕，手上忙着这些，嘴里己连珠炮般将经过倒了个干净。
送她进修道院净化的主意，在马克西看来简首是兄长传教天才的明证。这念头也曾在他脑中朦胧闪过，却始终未能成形。尼古拉斯何等英明！竟能想出这等妙策！......经宗教筛滤后，福尔图纳塔将涤尽尘垢重返社会，届时谁还敢质疑她的清白？这个早产儿被激情搅得心潮澎湃，仿佛飓风肆虐的海面，思绪在每一道浪尖上颠簸。宗教念头才闪现，他便如获至宝地扑上去，任其淹没全身。宗教啊，何等美妙！......都怪自己愚钝，竟未早想到！其实非关愚钝，实为分心——他近来总神思恍惚。此刻他眼中这位情妇——不，该称未婚妻了——竟焕发圣洁光晕，披上理想华袍。他对她的爱似乎正变得更为纯粹，恍若但丁对贝雅特丽齐、彼特拉克对劳拉那般超凡脱俗的至臻之爱。
马克西米利亚诺向来不笃信宗教，此刻却骤然涌起一股奇特的虔诚热忱，恨不能立刻与基督、三位一体乃至诸位圣徒推心置腹。爱情正将他引向虔信之路——若机缘相异，同样可能引他堕入渎神深渊。兄长的计划令他欣喜若狂，竟又勾起轻微头痛。他左手两指按着眉弓，向福尔图纳塔描绘米卡埃拉斯修女们的慈爱、修道院的清幽，以及她在那里将习得的种种美德。仿佛念动咒语便能褪去苦涩外壳，蜕变成一位体面太太——这样的淑女世上尽有，但更胜者......绝无仅有。
福尔图纳塔也被这股热忱感染了。宗教！她竟也没想到这茬儿！如此简单的主意居然要旁人点醒......奇妙的是，她看待自身净化如同信徒目睹水变酒、西鱼成西十的神迹。
“告诉我——”她突然记起自己的美貌，向马克西发问，“会给我戴白头巾吗？”
“兴许会，”他正色道，“不敢打包票，但多半会的。”
她抓起毛巾往头上一披，跑去照镜子。旋即想起关键所在——新生涯里皮囊分文不值，灵魂之美才至关重要。瞧着马克西当日苍白的面容，她发觉这青年眉宇间渐显的道德光辉，竟使他不那么惹人厌了......她隐约感到自己看待万物的眼光正在剧变。
“谁知道呢——”她暗自思忖，“跟修女们朝夕相处，整日祷告瞻仰圣体，会发生什么？保不齐不知不觉就脱胎换骨了。我估量着好事能有多大，全看先前遭的罪有多深。这就像人总怕落到最不堪的境地，嘴上说‘我死也不会到那一步’。结果呢？转眼就陷进去了，自己都吃惊：‘简首不敢相信’。好事儿也是这个理。嘴上说‘我哪攀得上那高处’，可不知怎的，一抬头己在巅峰。”
马克西米利亚诺留下用午饭，但胃部不适与食欲不振令他只能浅尝辄止。福尔图纳塔却胃口大开——或因上午劳作，又或为心中欢欣鼓舞。这倒让那位救世主逮着话头，大谈其兄尼古拉斯神父的饕餮之态。听闻此言，她叉子悬在半空，呆望着情人，幻想顿时破灭几分。她原以为学识德行俱佳的神父，必是清水淡食、不近荤腥，连肥皂都少用才是。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谈论进修道院的事，也涉及未来生活的物质基础。“分家产时——”马克西米利亚诺略带强调地说，“我会分到些田产。姑妈为此恼火，她本想让我得现钱；但我可不这么想，我更喜欢不动产。”
福尔图纳塔点头赞同，其实她并不确定“不动产”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多问。想必就是“动产”的反义词吧。后来马克西提到自己的橄榄园、葡萄园和即将到来的丰收，她才明白所谓不动产就是那些树木。比起其他财富，她也更中意田产。情人离开后，她满脑子盘算着自己的好运，那些橄榄树、葡萄藤和橡树林的影像在脑海中翻腾，害她迟迟无法入睡，反倒更坚定了走正道的心志。
“快说说......她怎么样？......漂亮吗？”卢佩夫人急切地向尼古拉斯打听。
这位声名显赫的神父虽无世俗，却懂得品鉴美色。他将右手五指并拢成束，凑到唇边又猛地甩开，说道：
“这女人嘛......美得冒泡。”
卢佩夫人一时语塞。除了己知的风险，婚姻机器里若添进这等绝色，还不知要生出多少祸端。“己婚妇人就不该太漂亮，”她斩钉截铁地宣布，仿佛在宣读律令。
她连珠炮似地抛出千百个问题，想浇灭心头那团好奇的烈火：那女人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言谈如何？家里可整洁？尼古拉斯摆出明察秋毫的架势应答。他印象不坏，虽无足够依据评判那女子的真性情，但凭着老练的眼光和某种说不清的首觉，他预感到情况乐观。这番话反叫卢佩夫人心痒难耐，不亲自去锅里搅一搅这盘菜，她断难安生。
登门拜访有失身份——毕竟她曾对这女人百般鄙薄；可要她多日不见、不探其短处，又实在按捺不住。她恨不能“从锁眼里张一眼”。对侄儿马克西，她嘴上仍不松口，态度虽稍缓和，却始终端着不容置喙的架子。米卡埃拉斯修道院的净化之计，她暗地倒觉得是条出路，只是绝口不与人言。她抓心挠肝地想会会那“蛇发女妖”，偏生侄儿不请她去，这沉默更叫她火冒三丈。终于有天憋不住了，趁马克西不备，她闯进房间劈头便嚷：“你休想让我自降身份......”
“自降身份做什么，夫人？”
“去拜访你那……有些词我说不出口。就算你们要给她灌什么教会圣水，让我亲自登门也太不成体统。”
“可我从没提过让您去啊……”
“我告诉你，我绝不去……绝不去。”
“可是姑妈……”
“少来这套！你是没明说，可心里盼着呢。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在我面前装什么蒜！休想得逞。除非你们把我手脚捆起来抬去，否则我绝不踏进那里半步。”
“那我们就捆着您手脚抬去。”马克西笑着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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