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盼着姑妈去,但既然己打定主意、立稳脚跟,对这次拜访能带来什么结果倒也不甚在意。看吧,时势竟让卢佩夫人落了下风。这可怜虫几个月前在她面前还不敢吱声,如今却敢平视姑妈了。是那份炽烈的爱让男孩蜕变成男人,如同平民获封爵位后,虽仍敬重昔日的独裁者,却再不畏怯。
尼古拉斯隔三差五就去给福尔图纳塔讲授基督教义,惹得卢佩夫人火冒三丈。她说这些来来往往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其实真正让她尖叫的情绪,是嫉妒尼古拉斯能去而自己不能。为此姑侄俩没少闹别扭。
转眼到了三月,圣约瑟节那天,尼古拉斯在饭桌上说:“姑妈,草莓上市了。”可这句暗示对精打细算的寡妇毫无作用。神父又多次发起攻势:“今儿瞧见的草莓可真水灵!姑妈,您说现在草莓什么价?”
“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回嘴道,“反正不到三雷阿尔一磅,休想让我掏钱......”
尼古拉斯叹了口气,卢佩夫人暗自嘀咕:“馋鬼,我要不给你买,看你能吃上几颗?等着瞧吧!”
卢佩夫人原也有些嘴馋,这天她头巾里藏了包草莓,偏不端上桌。等饭毕尼古拉斯在餐厅读《通讯报》或《小报》时,她便躲进闺房享用撒满白糖的草莓。待神父前脚出门,她后脚就捧着精致小碟银勺现身,给马克西米利亚诺分些美味。小伙子感激地享用着,姑妈则眼巴巴盯着他吃。等碟里只剩六七颗时,她一把夺过碟子嚷道:“这些留给帕皮托斯,那丫头的眼睛都快瞪成鲷鱼眼了!”
小丫头把草莓吃得精光,最后连碟子都舔得锃亮,活像洗过一般。
第七章
胡安·巴勃罗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婚事乃至家中其他事务都漠不关心,唯独遗产例外。他满心盼着早日拿到钱填补亏空。每日深更半夜才归家,三餐几乎都在外解决——这倒让卢佩夫人松了口气,毕竟尼古拉斯顿顿准时的大胃口总让家用捉襟见肘。自打从皇家军营灰头土脸回来后,胡安·巴勃罗的厌世情绪在继承遗产期间丝毫未减。他寡言少语,每当卢佩夫人像用别针扎人提神似的提起马克西的婚事,他便耸耸肩,吐出几句对弟弟的轻蔑之词:“他爱啃苦果随他去……关我屁事。”
家里向来避谈卡洛斯派的事——卢佩夫人绝不容许。可这天早晨,两个年长的兄弟竟争辩得忘乎所以,全然不顾女主人的禁令。胡安·巴勃罗正在房里洗漱,尼古拉斯闯进去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就圣克鲁斯神父是强盗还是疯子的问题越吵越凶,最后……
“要我说句实话吗?”长子暴跳如雷地吼道,“卡洛斯殿下至今未能成事,全怪你们这帮穿黑袍的!非得像我这样亲临前线,才看得透你们这些教士的鬼把戏——个个争权夺利,专靠造谣中伤真正干事的人!我在那儿简首透不过气,曾对多雷加赖将军说:‘阁下怎能忍受这些?’他耸耸肩,那表情……哼!那些猫头鹰天天向殿下进谗言,说什么多雷加赖正和莫里奥内斯谈判投降,莫里奥内斯许了他千万雷阿尔……尽是下流勾当!后来竟污蔑我替长官给莫里奥内斯总部送信,我当场炸了。当天傍晚在圣米格尔教堂前廊撞见那帮宵小,我兜头就骂,差点酿成第二场‘五月二日起义’——‘叛徒分明是你们!’”
“你们不过是眼红叛徒能捞好处——要真有叛徒的话!别说千万雷阿尔,为十个铜板你们连国王和子子孙孙都能出卖!卑鄙的窃贼,犹大的叔伯!”要不是戈伊里上校——他待我极好——硬把我拽回家,那天傍晚准有个教士的肠子得晒月亮。我气得中风发作,卧床三日。刚能下地就去觐见陛下,结果只领到份驱逐出境的敕令。说到底,那些“数珠骗子”容不得我,就因我不肯帮他们构陷忠良!卡洛斯五世毁在这群黑袍手里,七世还不吸取教训。随他们去吧!不是要宗教吗?喏,给你们——塞满教士,撑死拉倒!"
“你这纯属臆断,”尼古拉斯强压怒火道,“根本站不住脚……”
“你懂什么世道人心?还在做清秋大梦呢!”
“我看你才昏了头,满嘴胡吣。”
“闭嘴吧蠢货!……”尼古拉斯脸都气紫了。
“知道我要说什么吗?”胡安·巴勃罗倨傲地提高嗓门,“轮不到你来命令我!连波斯波利斯主教我都当面骂过,会怕你们这些黑袍子?……”
“那我告诉你……”尼古拉斯浑身发抖,不知该抡拳头还是动嘴,“你就是个跳梁小丑!”
“闹什么闹?”卢佩夫人闯进来调停,“两位爷可真有出息!早跟你们这些铁皮匠说过——要吵上街吵去!我家可容不得这种丑态。”
“跟这畜生根本没法讲理……”尼古拉斯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胡安·巴勃罗背对着兄弟继续穿衣,一言不发。
“好大的威风!”卢佩夫人对着他的背影数落,“也不想想你兄弟是神职人员……少在这儿摆谱!投奔叛党吃了瘪,灰溜溜夹着尾巴回来,关我们什么事?”
胡安·巴勃罗不屑答话。卢佩夫人拽着神父胳膊把他拖走,生怕再起冲突。饭厅里马克西米利亚诺己坐定准备用早餐,方才的争吵他听得真切却毫不在意——随他们闹去。尼古拉斯虽余怒未消,倒不影响胃口,毕竟任何情绪波动都撼动不了他这最显著的生理特征。三人忽闻街面喧哗,卢佩夫人侧耳细听,还当是报童在吆喝自由派军队大败卡洛斯党的号外。时值1874年,这类战事快报频传,闹得街坊终日惶惶。
“帕皮托斯,”女主人吩咐,“拿两夸尔托去买份《公报号外》,准是报道官军痛宰了那群蛮子。”
尼古拉斯耳力极佳,静默片刻后示意众人噤声:“姑妈您糊涂了,哪有什么号外。明明听得真真切切——‘草~莓嘞~新鲜草莓’......”
“倒也可能,”卢佩夫人说着飞快收起钱包,“可这季节的草莓酸得跟醋似的......”
“愿主垂怜,”尼古拉斯叹道,“当年耶稣讨水喝,人还给他苦胆呢。”
马克西米利亚诺嚼完最后一口饭,便背着书本赶去上课。胡安·巴勃罗独自用饭时早己日上三竿。这般错落的用餐时刻总惹得卢佩夫人不快——这群侄儿真当这儿是客栈不成?唯独天使般的马克西最体恤人,吃得少又省心,纵使被女人勾了魂也依旧守礼。卢佩夫人坐在临街窗边的小椅上做针线,膝头卧着猫,午后时光就在这般思量中流逝。
“说一千道一万,三个里头数他最好,”她穿针引线时暗忖,“比自私鬼尼古拉斯强,比浪荡子胡安·巴勃罗强……竟想娶个那样的?倒要瞧瞧,倒要瞧瞧。没见真人不好论断……保不齐人家是……这种事也难说……天!偏又痴情得像个傻子……能拿他怎么办呢?愿主保佑我们。”
尼古拉斯从外头回来,卢佩夫人问起,答说刚从“毒妇”家来。这日他显得格外满意,竟断言那位女信徒深明教理,品性似也“本质纯良”。寡妇的好奇心登时涨到极点,再端不住那副轻蔑姿态了。
“你这般死缠烂打,”当晚她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说,“早晚要称你的心。”
“称什么心,姑妈?”
“让我亲自去见那个……可把话说在前头,就算去了也是违心的。”
马克西米利亚诺秉性温厚,不愿拂逆她:“姑妈若肯去瞧瞧,我们一辈子都念您的好。”
“谁稀罕你们感激——就算我真去的话,眼下可还没准信呢……”
“您会去的。”
“即便去——要真去了——也不是图你们感激,是要亲眼丈量你往火坑里跳的深浅,看还能不能拽你回头。”
“明天就去,姑妈,我陪您一道,”年轻人热切地说,“您且看看我那火坑,等见着了,说不定还要推我下去呢。”
次日卢佩夫人果然去了。她特意换上做礼拜穿的体面衣裳——先前受吉列尔米娜夫人之邀参加了孤儿院盛典,正为此沾沾自喜。此番拜访她存心要显显威风,自忖凭着那份从容气度与伶俐口齿,定能挣足脸面。
果然如此。卢佩夫人这辈子——就连豪雷吉老爷在世时的风光年月——都少有这般摆谱的时候。那“毒妇”本就不谙交际,又因处境不光彩而畏畏缩缩,倒让她占尽上风,架子端得比天还高。她对这位准侄媳礼数周全,却处处透着疏远。从最细微的举止都要让人看出:被访者是个声名狼藉却妄想体面的小娘们,访客却是位贵妇——还不是寻常贵妇,是豪雷吉的遗孀,那位马德里——至少是“闭门街”一带——古往今来最正派、最规矩的绅士的未亡人。
贵妇作派在会面后半程显露无遗:先端着架子训诫一番后,又适时显出几分宽厚。真正的贵人从不以践踏下人为乐。卢佩夫人对福尔图纳塔突然生出强烈的庇护欲,絮絮叨叨的规劝与训导简首数不胜数。原来她骨子里就爱指点江山,巴不得有个由头对人发号施令……
福尔图纳塔最讨卢佩夫人欢心的,莫过于她言谈间的怯态。谁都看得出这姑娘说话不如体面人利索,唯恐失言而战战兢兢。这反倒合了寡妇的心意——若言语放肆,岂非心性顽劣的明证?“别慌,”寡妇用扇子亲昵地轻点她膝盖,“哪能一日就学成我们这样的谈吐?日子久了,经些场面,自然就会。念错个字有什么打紧?没受过好教养又不是你的过错。”
福尔图纳塔被这场“体面周全”的拜访折磨得如坐针毡,脸色忽青忽白,既不知如何应答卢佩夫人的问话,又拿不准该赔笑还是肃容。她只盼这尊菩萨快些起身。谈及进修道院的决定时,马克西的姑妈满口称赞,字字句句都透着精心雕琢的雅致,倒让那姑娘听得云里雾里。
终于熬到告别时刻——这既是福尔图纳塔渴盼的解脱,又是她畏惧的难关。想到要清晰镇定地说完那套送客的体面话,还要照例邀请对方常来,她就心慌意乱。豪雷吉夫人行礼如仪,她却结结巴巴,连客套话都说得颠三倒西。
马克西米利亚诺在拜访中寡言少语,只像个斗牛士的助手般随时准备挥动红布——每当福尔图纳塔因笨拙的言辞陷入窘境,他便立即上前解围。送卢佩夫人出门时,他觉得理应陪她走到街口。
“真是个傻妞儿……”寡妇对侄子说,“倒也算般配……活像只被套住的野兔。若有个明白人调教,这女人或许还能成器——本性倒不坏。可你嘛……”她话里透着怀疑。
第八章
卢佩夫人品味不俗,一眼就看出那“毒妇”的美貌无可挑剔——这在她这般惯于对同性吹毛求疵的女人中实属罕见。即便最不标榜姿色者,也鲜少痛快承认她人的美。“确实标致,”寡妇回家路上暗自思忖,“是那种扎眼的美。可惜是个野丫头,得好好驯化。”福尔图纳塔流露的求知欲令她欣喜,心底那股好为人师的痒劲儿又窜了上来,恨不能立刻施展她管教、指点、庇护乃至统御的才能。
这位夫人既有育人之才,又怀育人之傲,平生最大乐事莫过于找个由头发号施令。马克西与帕皮托斯既是她儿女又是门徒——她向来善于让这些受她调教的晚辈又敬又爱。照旁人的话说,就连豪雷吉老爷生前,也半是丈夫半是学生。
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姑妈回到家中,脑海里翻腾着宏伟计划。面对这头亟待驯服的美丽野兽,她骨子里的驯化欲被彻底唤醒。看哪!在截然不同的激情驱使下,姑侄二人的愿望竟不谋而合;看哪!这个家中暴君最终竟对那个曾被自己百般诋毁的女人投去了慈爱的目光。年轻人对此感激涕零,还天真地以为姑妈的宽容源于亲情,殊不知这不过是人类对施展自身才能的强烈渴望。
豪雷吉遗孀无时无刻不在盘算:若能打磨这块璞玉,将她雕琢成体面太太,该是多大的成就!她幻想的胜利,恰与马克西在另一领域的野心遥相呼应。此事绝非易事——这野物想必劣性难改;但正因艰难,才更显教者之功。有时她也会突生疑虑:“若终究不成呢?若这烈马配不上这半吊子男人呢?要不是这该死的血脉不般配,凭他的痴情加我的手段,或许真能降服这头母兽。可这丫头迟早要造反,铁定要造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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