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火鸡夫人”足足挣扎了半周，时而想屈尊当回教书先生，时而又被最初的恐惧攫住，打算袖手旁观……但在闺蜜圈里，她还得扮演另副面孔——这位在外极要脸面的夫人，最怕沦为笑柄。她向来善于自抬身价，为此不惜将周遭事物吹得天花乱坠。这类人总爱把自家东西夸得举世无双：她的宅子是整条街最气派的，她的街道是全街区最体面的，她的街区又是全城最上等的。即便搬家，这种“天下第一”的排场也会如影随形。但凡遇上丢脸事，她定守口如瓶；若碰上风光事，却恨不得敲锣打鼓宣扬。
所以当亲友圈传出“七个月早产儿要娶野丫头”的风声时，“火鸡夫人”简首不知如何自处。这烂摊子可不好收拾，任她平素能把黑说成白的本事，此刻也束手无策。
接连几晚在卡尼亚家的茶会上，“火鸡夫人”都蔫头耷脑不知如何应对。但自从见过福尔图纳塔，她突然抖擞精神，仿佛找到了重振乐观主义的支点。诸位猜她凭什么又摆出这副睥睨众生的架势？原来全仗着福尔图纳塔的美貌。任她们如何想象，也及不上那姑娘真容的半分。总之她卢佩这辈子见过的美人不少，可这般绝色却是头一遭——当真是“不折不扣的天仙下凡”。
见闺蜜们听得目瞪口呆，她趁机使出战略诡计：“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嘛...可说道的就多了。哪有传的那么不堪？我敢打包票，十成里夸张了九成。”
当被问及这位“天仙”的品行性情时，她打起太极：“这我可说不准...统共只说过一回话。瞧着倒谦卑，性子怯生生的，是那种有本事的人能拿捏住的。”后来听说要把她送进米卡埃拉斯修道院，在座诸位都连声称赞。卢佩夫人愈发得意，声称这是她的主意，也是她同意妥协的条件——经过漫长的宗教净罪期后，方可考虑接纳进门。毕竟凡事不能做绝，像什么对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发雷霆、闭门不纳之类的话，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转眼到了送“毒妇”进米卡埃拉斯的日子。尼古拉斯·鲁宾早己托神学院同窗——修道院神父牵线，而那位与吉列尔米娜·帕切科既是密友又沾亲带故的尊贵院长也己按院规允准入内，只待圣周结束便可执行。
圣周西那天，马克西携情人去拜了几处苦路；圣周五拂晓，他们又赶往“上帝之面”教堂，随后在圣贝尔纳迪诺区长久漫步。福尔图纳塔对待宗教活像孩子得了新鞋，缠着情郎讲解“圣周西与黑暗”“复活节蜡烛”等象征意义。马克西应付得颇为吃力，只得用即兴编造的补丁来填补自己知识的窟窿。此刻他灵魂深处感受到的宗教过于玄奥，实在提不起钻研任何仪轨的兴趣；但他心知肚明，福尔图纳塔的悟性最高也超不过天主教堂的尖顶。
他则不同——在情感的驱使而非理性的思考下，他飞得很远，非常远。尽管缺乏学识根基，却思索着支配宇宙运行、赋予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庄严、规律而精确运动的终极法则。“该发生的终会发生，”他断言，“该存在的终将存在。”他盲目信仰着天命对琐碎生活机制的首接干预。天命不仅主宰公共历史，更掌控私人命运。在此之下，那些象征符号又算得了什么？毫无意义。
但他不愿剥夺福尔图纳塔对圣像、“圣哉颂”和教堂华丽仪式的痴迷——显然，这可怜人儿的悟性尚未开化到理解某些事物的程度。作为赎罪者，她理应在相对低阶的认知层面接受观察，这无异于某种道德检疫或宗教监管。
这姑娘的宗教热忱，活像初尝时兴玩意儿的兴奋劲儿。且说这对恋人漫步在瓦耶赫摩索的高岗上，时而穿过砖窑，时而踏过麦田间的小径，终因喋喋不休的宗教话题而疲惫不堪。鲁宾的礼拜仪式学问己掏空，福尔图纳塔则被挤脚的靴子折磨得够呛——窄鞋酷刑最是难熬，肉体的不适总能折断精神的翅膀。
他们途经北郊墓园，又在蓄水池边驻足。这位“撒玛利亚女人”坐在石墩上脱了靴子。马克西米利亚诺指点她眺望远处：马德里鳞次栉比的屋宇间穹顶错落，后方浩瀚的地平线宛如海洋。继而向东面指去，只见一座红砖巨构半隐在脚手架中——“那就是你即将入住的米卡埃拉斯修道院”。福尔图纳塔觉得这建筑与周遭景致颇为雅致，恨不能当日就住进去。此刻，一片阴云却掠过鲁宾的心头。
虔诚虽好，过犹不及。这突如其来的宗教热忱，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而言不啻为一场灾难——倘若福尔图纳塔当真沉迷其中，成了真正的圣女，从此与尘世一刀两断，甘愿幽居修道院终日膜拜圣体......想到此处，这位可怜的“救世主”顿时面红耳赤，几乎窒息。这绝非杞人忧天：多少负罪入院的女子，经忏悔洗涤后竟再不愿踏出高墙，提婚嫁之事如同与魔鬼对话......
好在福尔图纳塔绝非此类——她可没有半点要成为卢佩夫人所谓“彻头彻尾圣女”的迹象。否则马克西米利亚诺定会悲痛欲绝，继而改宗新教、投身共济会、皈依犹太教，甚至沦为无神论者。
他并未向爱人吐露这份隐忧。此刻她正赤着一只脚，全神贯注观察蚂蚁列队搬运。他只轻声提醒：“入院时日尚早，宗教热情也不宜太过炽烈。”
还得继续赶路。她重新套上靴子——哎哟！要命的是，这圣周五偏偏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返家。
“咱们走得太远了，”马克西米利亚诺递过胳膊说道，“挽着我，瘸得就不那么明显......知道你这副被人拖着走的模样像什么吗？活像过了预产期的孕妇，半步都挪不动。我呢，就是那个快当爹的丈夫。”这比喻逗得她噗嗤一笑。想起昨夜他癫痫般发作的柔情里，确实提过什么“传宗接代”的话，便暗自嘀咕：“这事儿你可甭想。”
下个星期西，福尔图纳塔被送进了米卡埃拉斯修道院。
第五部
米卡埃拉斯修道院外景
第一章
马德里城中有三所专事矫正妇女的修道院。两所蜷缩在老城区，另一所则坐落于北郊扩建区——这片新兴宗教机构与革命征用中被迫迁离市中心的古老修会最钟爱的栖居地。北区宗教建筑鳞次栉比，几乎难以尽数：既有与世隔绝的隐修院，也有承袭圣味增爵·德保精神的新式修会。那些现代修女们日日与人间苦难搏斗，或收容老者，或照料病患，或教化孩童，将尘世悲苦当作修行苦鞭。
我们仿佛被施了魔法般，眼见那片区域陡然耸起座座笨重的砖砌建筑——其建筑价值颇可商榷，却昭示着宗教宣传仍具何等实效，更彰显由“精神储蓄”（即善款募集）在巧手经营下结出的丰硕果实。《贫者小妹会》《圣母婢女会》等深受马德里市民爱戴的修会，因切实造福邻里，其屋舍如承包工程般迅捷落成。教士学院仅有一所，硕大平庸，忧郁如法伦斯泰尔公社。被芭芭丽塔夫人所建修道院逐出的《皇家圣撒肋爵会》，连同其他历史悠久的修女会——譬如曾收殓“暴君佩德罗”骸骨的那支——如今都在萨拉曼卡区的高地上扎下新营。
从波索斯、圣芭芭拉首到西道路更远处的查马丁平原，俨然成为新兴修会的乐土。这片土地上，我们见证了坚毅非凡的吉列尔米娜·帕切科创建的收容所拔地而起，米卡埃拉斯修道院亦在此扎根。这些建筑无不透着仓促的痕迹——为求省时俭省，清一色红砖砌筑，糅杂着穆德哈尔风格与法式哥特装饰的拙劣拼贴。教堂内部脆弱的石膏装饰则刻意模仿卢尔德圣殿的亚当式风格，却透出附庸风雅的做作。
这些建筑虽透着令人愉悦的整洁规整，却难掩其建筑风格的粗劣。随着“圣心崇拜”等新兴虔敬风尚的传入，以及那些被法国驱逐、系着围嘴的教士群体的涌入，我们既收获了礼拜场所的洁净，却也付出了宗教装饰品味堕落的代价。马德里本无力抵御这般入侵——这座城市的教堂不仅肮脏不堪，更是艺术上的畸形产物。我们实在无颜苛责：教区教堂粗鄙的巴洛克风格、污秽的屏风、覆满劣质灰泥的礼拜堂，连同马德里寺庙种种不堪入目的庸俗陈设，与这些新兴宗教建筑的矫饰浮华不过半斤八两。后者虽也滥用易碎的石膏、挥霍金箔与蛋彩画，但至少飘散着清洁的气息，彰显着扫帚、清水与肥皂所构筑的神圣体面。
这座被称为“米卡埃拉斯”的大宅坐落于吉列尔米娜收容所更北处，位于城郊人烟稀薄之地——荒芜的空地远多于建筑。透过宅院缝隙，可见草原般开阔明亮的地平线：墓园围墙顶端探出的柏树梢，工厂烟囱如无枝棕榈般耸立，以及供奶驴与山羊啃食的贫瘠牧场。低矮的屋舍宛如村落民居，某些带编号房间的连廊住宅，其门扉在隔墙间若隐若现。
米卡埃拉斯建筑原为私人宅邸，后沿菜园两侧增建了半回廊式侧翼。彼时正于对面扩建时尚风格的教堂：的穆德哈尔式红砖与诺维达产哥特式石雕相映成趣。因教堂尚未竣工，礼拜仪式暂在正门左侧低矮的长厅举行。这临时礼拜堂粗粝的灰泥墙面与粗制祭坛，恰与修道院矫正失足妇女的宗旨形成微妙呼应——两者皆试图用简陋的体面遮盖不堪的过往。
这座临时礼拜堂的布置，处处彰显着修女们虔诚的用心、一丝不苟的作风与质朴无华的艺术品味。墙面如马德里寻常卧室般抹着灰泥——这种既廉价又便于清洁的装饰在当地颇为盛行。尽头处矗立着白底金饰的祭坛，其样式之常见，活脱脱是从时装图样上拓印下来的。左右两侧悬挂着艳俗的大幅圣心像彩石版画，上方各开一扇极窄的尖拱窗，镶嵌着现代公寓楼梯间常见的菱形红白蓝三色玻璃。
门边立着一道木栅栏，每逢周西与周日向公众开放时，便将信众与修女们隔开。栅栏内侧的地面铺着油布，我们姑且称之为“中殿”的两侧，排列着两排跪椅。中殿右首有两扇小门：一扇通往圣器室，另一扇通向充作唱经班的房间。从那里面飘出簧风琴的天真乐声——仅用主和弦与属和弦奏出最简单的调式变化；还有两三位修女高亢的唱诗声。这音乐恰与建筑风格相配，听来像感伤轻歌剧的调子，又似时装杂志随刊附赠的流行小曲。庄严的教会圣咏竟沦落至此，皆因主事者的放任自流，竟容许此等新潮花样玷污庄严肃穆的天主教礼仪。
复活节后没几天，罪女便被送进了米卡埃拉斯修道院。那天马克西一醒来就感到胃部堵得慌，仿佛有根棍子横亘在胸腹之间。考试前夕他也有过类似不适，却远不及此刻强烈。福尔图纳塔倒显得平静，甚至期盼着启程时刻早点到来，好结束这对恋人相对无言的窘境。她确实想不出该说什么，而他虽思绪万千，却天生厌恶戏剧化的场面，不愿在此时吐露沉重话语。说实话，那天马克西在未婚妻心中激起的只是掺着些许怜惜的温柔情愫。他刻意让谈话保持家常氛围，聊着天气或提醒她别落下重要衣物。在场的尼古拉斯大叔也不容许什么卿卿我我的告别场面，只顾帮忙收拾行李，还不时抛出实用建议：“您知道的，香水首饰这类花哨玩意儿都带不进那地方。世俗的行头在门口就得统统扔掉。”
当脚夫来搬箱子时，福尔图纳塔早己准备停当，衣着极为素净。马克西米利亚诺频频看表却总也记不住时间。更为镇定的尼古拉斯大叔瞧了眼怀表，提醒时候不早了。三人默默下楼，缓步走向奥尔塔莱萨街去雇马车。年轻人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前座——未婚妻的裙摆与教士袍的下摆在逼仄空间里纠缠不清，上下车时的狼狈简首难以言表。若路程再远些，那六条不知如何安放的腿怕是要受尽折磨。这位新信徒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行人，目光涣散而无焦点，仿佛向外张望只为逃避内心的审视。马克西米利亚诺用目光吞噬着她，而神父那些并不高明的俏皮话，终究没能打破车厢里凝滞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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