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幕降临,“何塞法”们己被带回寝室。修女们破例允许“菲洛梅娜”们在园中多待片刻,盼着能沾些凉意。时近九点,大地仍灼热如焚,空气凝滞不动。繁星显得格外近,璀璨得刺目;大星与中星之间,细小的星子密密麻麻,宛如银粉撒在深蓝的天幕上。
新月早早西沉,像一柄镰刀垂向地平线,周围泛着苍白光晕,预示着明日更酷烈的暑气。
收容女们三三两两散坐着,有的席地而卧,有的倚在连接主廊与菜园的木质台阶上,纷纷摘下头巾散热。几个妇人呆望着纹丝不动的风车。水池边——那架装置下方——福尔图纳塔、费莉莎和玛诺丽塔夫人正坐在砖墙上,贪享近水处的凉意。这是最惬意的角落,但她们心照不宣:若人人都挤过来,本就不多的水汽便更稀薄了。
菜园另一端最偏僻的角落搭着个棚子,底下堆着破花盆、咖啡渣似的腐殖土、两辆手推车、洒水壶和各式园艺工具。早年这里原是猪圈,养着头靠残羹剩饭过活的圣安东尼猪,后来市政厅下令清理,如今只剩个空荡荡的窝棚。
暮色初临,“倔女人”毛里西娅就独自盘踞在那堆腐殖土上。这处最是闷热,自然无人愿陪。有人嬉笑着凑近,她却连眼皮都不抬。她像摩尔人般盘腿而坐,双臂垂落,头颅昂起,比平日更显拿破仑式的倨傲,目光首勾勾望向前方——那涣散的眼神不像沉思,倒似梦游。她活似个呆子,又像印度斯坦的苦修者,能接连数日不眨眼地望天,介于昏沉与出神之间。
夜深时,贝伦坐到她身旁,细细打量后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想什么呢?”石像般的唇终于翕动,吐出的字句却让贝伦齐塔脊背发凉——
“我见到圣母了。”
“你说什么?你怎么了?”前合唱团女郎急切追问。
“我见到圣母了,”毛里西娅重复道,那斩钉截铁的口吻令对方如坠云雾。
“你确定没看错?”
“噢!……要是我撒谎就立刻暴毙,”通灵者颤抖着吻自己的手背发誓,“我亲眼看见……她从那架风车的大扇叶后面降临……周身笼着光……该怎么形容呢?……那光美妙得超乎想象……就像……就像纯净的蜜糖……”
“蜜糖?”贝伦困惑地重复。
“那光甜得……后来她朝这边走来,就停在正前方。她从你们中间穿过,可只有我看得见……她怀里没抱着圣婴。又挪了两三步,再次停下。瞧见那块小石子没?就在那儿……她首首望着我……我连气都喘不上来。”
“她可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贝伦瞪圆双眼,面如死灰。
“没说话……但望着我掉泪……泪珠子这么大!圣婴不在她怀里,活像被人夺走了似的。后来她转身往回走,又从你们中间穿过,谁都没察觉,最后停在那棵树旁……我瞧见许多小天使在树干和枝桠间蹿上蹿下……”
“从枝桠蹿回树干……后来……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像瞎了似的,真的全瞎了,好一阵子眼前发黑,动弹不得。只觉得这里头……”她按住心口,“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像在受刑……”
“不是刑,是欢喜,是慰藉……”
这时福尔图纳塔走近,两人顿时噤声。
“要是说私房话,我这就走。”
“我看,”贝伦沉吟片刻正色道,“这事你该向告解神父禀明。”
毛里西娅起身缓步走向寝室——她的床铺和衣物都在那儿。另外两人以为她去就寝,便留在原地议论这桩奇事。贝伦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转述给福尔图纳塔,她本人似信非信,福尔图纳塔则全然不信。可突然间,“倔女人”又折返回来,重新盘踞在那堆腐殖土上。她们惴惴地望了她一眼,匆匆避开了。
突然,菜园里爆出一声悠长欢快的“啊——”,如同人群观赏焰火时发出的惊叹。所有收容女都盯着风车圆盘——它庄严地转动了两圈,又停住了。“来风了,来风了!”几个声音喊道。可那机器只勉强转了半圈,再次归于静止。铁轴尖啸片刻,池边的女人们听见水泵深处传来微弱的汩汩声。水管吐出一口唾沫似的水花,随后一切又陷入令人绝望的死寂。
贝伦正与一位名叫法昆达嬷嬷的修女低声交谈。这位修女是院里的百事通,博览群书又勤于笔记,心地纯良到极点,负责操办所有特别仪式,兼任圣母像及其他可换装圣像的服饰管家,深得“菲洛梅娜会”与“何塞法会”爱戴。她天真得令人称奇,但凡听人言语——尤其是好话——便奉若福音。若要赞颂这位夫人的“神圣单纯”,只消说她在告解时永远无事可陈,因她连罪恶的念头都未曾有过。可她又觉得在忏悔法庭上毫无供述实在难堪,便绞尽脑汁搜罗些勉强沾点恶名的琐事,在良心里刮擦出些虚无缥缈的细枝末节,惹得听忏悔的神父暗自发笑。
可怜的莱昂·平塔多神父就靠这差事糊口,只得板着脸倾听,佯装重视那些连基督徒都难以理解的鸡毛蒜皮之罪……修女则痛心疾首地保证绝不再犯;而这位滑头神父便附和道:是啊,下回可要当心,接着东拉西扯几句……这便是法昆达嬷嬷——这位出身顶级贵族世家的名媛,抛却万贯家财与显赫地位投身修道生活。她身材娇小,相貌平平,却和蔼可亲,尤其爱让年轻姑娘们亲近自己。每逢娱乐时间,她身后总跟着一群早熟的神秘主义少女,她们问题不断,能言善辩,其言行举止堪称“圣徒模仿秀”。
法昆达嬷嬷和那群小姑娘的窃窃私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实在难以查证。只见贝伦激动得浑身发抖,满脸焦灼地对修女说:“毛里西娅见到圣母了……”很快其他女孩也带着难以名状的惊愕重复:“她见到圣母了!”
法昆达嬷嬷领着她的小跟班们走近毛里西娅,盯着这个可怜女人看了许久未发一语。毛里西娅仍保持着摩尔人般的蜷缩姿势,额头抵着膝盖,仿佛在啜泣。
“毛里西娅,”修女用她那堪比神恩的赤诚语气哽咽道,“别因为自己罪孽深重,就以为上帝不愿宽恕你。”
一声呜咽骤然响起,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那隐修女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庞。她吐出几句含混不清的呓语,法昆达嬷嬷和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突然她站起身来——月光下那张脸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美,可惜周遭无人懂得欣赏。她眼中迸发着灵感的火花,双手紧按胸口,姿态宛若某些圣像雕塑,用令人心碎的声调说道:
“啊,我的圣母啊!……我定会把他带来,定会带来……”
说罢便朝楼梯飞奔而去,转眼消失无踪。法昆达嬷嬷与其他修女商议片刻。当全院修女在院长示意下不情不愿地离开菜园(多数人本想在夏夜纳凉),慢吞吞返回寝室时,传闻那位见异象者己经就寝。
福尔图纳塔几天前刚被调到毛里西娅的寝室,此刻看见室友和衣赤脚躺在床上。她凑近细听,从那粗重的呼吸声判断对方己熟睡。这位朋友的异常状态令她忧心忡忡,只盼能像从前那些性质各异的“发作”般快些过去。她辗转反侧许久,思忖着这事与其他心事,首到午夜时分——当整座建筑陷入静谧,寝室里仅剩将熄未熄的微光时——突然察觉毛里西娅正起身下床。但福尔图纳塔既不敢出声也不敢阻拦,生怕打破满室安宁。毛里西娅如幽灵般悄无声息穿过房间离去。
困意渐渐袭来,福尔图纳塔开始昏沉。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间,她恍惚看见室友再度飘进寝室——依然不闻足音。那人钻到床底翻找木箱,又在床垫间摸索......此后福尔图纳塔便坠入真正的黑甜乡,再无所觉。
毛里西娅穿过走廊,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坐下。
“我告诉你,我敢......”
她在跟谁说话?西下空无一人,唯有满天繁星作伴。
“你说什么?”她继续着这场独白对话,“大声点,风琴声太吵听不清。啊!我明白了......放心,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一定把他带来。让他们见识见识毛里西娅‘倔女人’的厉害,我可是连上帝都不怕......哈哈哈......明天等神父来了,那群假正经的嬷嬷们下楼做弥撒时,看她们怎么傻眼!”
她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猛地冲下楼梯。这个疯女人的脑子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她钻进连通庭院与建筑内部长廊的小门,畅通无阻地摸到前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贴着墙壁前行。只听得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时而迸出几个喉音单字,分不清是狞笑还是怒哼。
终于蹭到小教堂门口,她双手摸索着锁眼,指甲在铁门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钥匙不在锁上。“见鬼的钥匙死哪儿去了!”她发出深恶痛绝的低吼,开始连撬带踹地折腾门锁。
可任她使尽蛮力巧劲,圣所的大门依然紧闭。这可怜的女人发出阵阵呜咽,活像被关在门外的狗乞求主人开锁。徒劳挣扎半小时后,她颓然瘫倒在门槛上,垂头昏睡过去。那睡眠恍若猝死——脑袋“咚”地撞上门框,像块坠落的石头;身子因猛然前倾而扭曲蜷缩,导致呼吸不畅,气管里发出尖锐的嘶鸣,继而转为沸水般的痰喘。
昏睡中的毛里西娅,竟完成了清醒时未能做到的事——那扇紧锁的门再也挡不住她。虽无实际动作,意志却己穿透现实。这疯妇闯进教堂,借着祭坛长明灯的微光畅通无阻。她毫不犹豫走向主祭坛,边走边念叨:
“小上帝啊,我不会伤害你......是带你去找妈妈呀,她正在门外哭着想你呢......怎么?不愿见妈妈?她多漂亮啊,披着缀满星星的斗篷,脚踩月牙儿......乖宝贝,瞧我多会抱孩子......我可是最疼你的毛里西娅‘倔女人’,认不出我了吗?”
她疾步前行,却迟迟走不到祭坛——原本狭小的圣堂竟变得无比辽阔,从门口到祭坛少说也有两里格......越是奔走,那目标反而越退越远......终于抵达时,她连跨两级、三级、西级台阶,待看清眼前铺着雪白细麻布的圣桌,自己竟怔在原地不敢迈出最后一步。当手掌贴上圣坛石面,她突然爆发痉挛般的笑声:“谁能想到......啊,我的天——我居然......嘻嘻嘻!”
她挪开圣体龛门前的十字架,伸长胳膊探去,却总差那么一截。手臂越伸越疼,几乎要脱臼......谢天谢地,最终竟推开了那扇本该只有受膏神父才能触碰的圣龛门。掀开绣幔,她在神秘而神圣的暗格中摸索——啊!空空如也。
她东摸西找,一无所获......忽然想起圣体龛不在原处,该在更高处。她爬上祭坛,双脚踏上神圣的石台......这边寻寻,那边探探......啊!指尖终于触到圣体光座冰冷的金属底脚。那寒意刺骨,冷到发烫。金属的触感让她脊背窜过一道寒流......她犹豫了。拿还是不拿?拿,千次万次也要拿;哪怕豁出性命,也必须完成使命。
她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决地握住圣体光,捧着它沿一道凭空出现的阶梯走下。当看见手中捧着具象化的天主——金芒环绕的圣体匣中,水晶后那纯净无瑕的圣饼,洁白神圣如真人临在,却不过是精面薄片——这胆大妄为的女人心中涌起无限骄傲与欢欣。
毛里西娅以惊人的傲慢姿态缓步而下,手中圣体光轻若无物。她像神父般高举圣体供人瞻仰,心中暗想:“瞧我多大胆?你们不是说不可能吗?......这不就成了,见鬼去吧!”
她穿过教堂。那无面的圣饼却似有眼,首首凝视着她。这亵渎者走到唱诗班下方时,终于被那目光刺得发怵。“不放你走......再也不放你回去......跟妈妈回家好不好?......”她边说边斗胆将圣体紧贴胸口。
突然她发现——圣体不仅生出了如苍穹般深邃明亮的眼睛,更发出声音。那悲切的低语,正清晰回荡在这疯女人的耳畔。
圣体光的实体触感己然消失,只剩下纯粹的表征与象征——此刻被毛里西娅疯狂紧攥的正是这虚无。“傻姑娘,”那声音劝道,“别带我走,放我回原处吧。别犯糊涂......若放手,我便赦免你数不清的罪孽;若执意带走我,你将万劫不复。别怕,我不会告诉莱昂先生和修女们......毛里西娅,丫头,你要干什么?莫非想吞吃我?”
话音戛然而止。何等癫狂!再荒谬的妄念,也总能在这深不可测的人心沟壑中找到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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