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都需考量天性——考量那精神的骨架,那内在而恒久的人格本质,它往往能压倒教育带来的所有表面蜕变。但就福尔图纳塔而言,即便是与她接触最多的嬷嬷,也找不出理由认定她本性不良。她们视她为头脑简单、温顺驯服、易于管束之人。诚然,在涉及激情这一浩瀚王国时,修女们的教化之力几乎无从施展——或因她们不识此境,或因她们怯于窥探其边界。
必须说明的是,那天下午当马克西米利亚诺向他的未婚妻提及即将获释时,她的情感竟骤然倒退。离开这里,结婚!……此刻她那位幸运的未婚夫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生厌。她惊恐地发现,尽管在米卡埃拉斯修道院的孤寂与圣洁中做了那么多祈祷,听了那么多布道,尼古拉斯·鲁宾所预言的那种灵魂之美妙境界却始终未曾向她显现。因为那位司铎在讲坛上所说的,无非是我们要竭力求救、要行善避恶;又说应当爱上帝胜过万物,而上帝本身至善至美,正如灵魂所见的那样。但她暗自思忖,在此之下,人心仍可自由地追求尘世之爱——这种爱通过双眼或好感进入,与被爱者是否肖似圣人毫无干系。如此一来,鲁宾神父的全部说教便土崩瓦解了,毕竟此人对爱情的理解,与给苍蝇钉马掌相差无几。
总之,这位未婚妻对未婚夫的感情丝毫未变。然而当马克西米利亚诺告诉她己选好要租的小房子,并征求她对购置家具的意见时,那种对体面家庭的憧憬唤醒了福尔图纳塔对新生活的尊严感。她不禁被这个拯救她、重塑她的男人所吸引,转而表现出对即将获释的欣喜,并就家具、餐具乃至厨房器皿说了许多得体的话。
两人欢欣作别,福尔图纳塔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一个体面安宁的家!……这不正是她毕生所求吗!她何曾贪恋过奢靡浮华的生活!她向来钟爱平淡与宁静,可该死的命运却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她梦想的不过是与三五至亲相伴,循规蹈矩地生活,彼此关爱,无忧无虑度日……当初沦落风尘全因负气,绝非本愿,那样的日子她实在厌恶,千真万确!反复思量后,她开始审视内心:在这修道院里,宗教究竟给了她什么?若说领悟灵魂之美进展甚微,其他方面倒小有所得。
她享受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心灵安宁——唯有毛里西娅恶毒的耳语偶尔会将其打破。这并非全部收获,她还萌生了逆来顺受之念,认定人生际遇当随遇而安,欣然接受馈赠,莫求事事如愿。这般感悟正来自圣体龛中透出的本质光明,那道“纯白意念”。可惜的是,在漫长而时有烦闷的跪拜时辰里,这位罪人裹着蚊帐般的厚重面纱,往往更专注于盛放圣体的金银器皿而非圣体本身——皆因那珍宝总在她脑中唤起世俗的联想。
这个傻女人竟真以为那道“纯白意念”在用与她相仿的俗语对她说话:“别总盯着镶金嵌玉的匣子,要注视我这真理本身。我赐你的己是你能期待的全部恩典——虽不算多,却远超你所配得。接受吧,莫求非分之想。难道你以为,单凭你这傻丫头的痴念,就能让社会法则为你改写?你渴慕的那位是响当当的贵人,而你不过是个穷姑娘。要我撮合少爷与女仆,或把村姑变作贵妇,岂非异想天开?孩子们啊,你们尽想些荒唐事!更何况蠢货,你没看见他早有妻室?是在我圣坛前、按我教规明媒正娶的!娶的又是何等人物?我座下的女天使!难道你以为让男人丧偶,就能遂你这浪蹄子的心意?不错,如你所说,把哈辛塔引到我跟前来才最合我意——但这与你何干?”
“就算我真把哈辛塔召来,就算他当真丧偶——呸!你以为他会娶你?是啊,合该你这浪货捡便宜!当初你若守身如玉倒还罢了,可瞧瞧你这副残花败柳的模样!我早说过:你们这些疯丫头啊,早把脑浆都烤干了,净说些我都不忍听的浑话。要紧的是怀着洁净的心与正首的意来求告我——昨儿你们那位司铎不也这般宣讲么?他虽不是什么大贤人,到底尽忠职守。福尔图纳塔,我原在迷途羔羊里对你另眼相看,因你偶尔还会抬眼望我,我见你有悔改之意;可如今呢?你这丫头竟跟我谈条件:只要赐你意中人,你便做个贞洁女子,要多贞洁有多贞洁...好大的脸面!...罢了罢了,我也不动怒。话己说尽:我以无限慈悲待你,赐你本不配得的恩典,为你安排敬你爱你的体面丈夫,你却还嘟囔着要更多、更多...现在知道为何连我都懒得事事应允了吧?这些糊涂虫啊,从来不懂得知足。”
“我既安排某人发心要救赎你们,你们倒挑三拣西起来——这个嫌不够俊俏,那个非要指定人选才肯答应。我的孩子们啊,我岂能随意更改造化,把自己的律法当斗篷帽子般摆弄?俊俏郎君自有他的好时辰!都给我安分些吧,你们虽是山羊,牧人也不会抛弃你们,且学学身边温顺的绵羊。福尔图纳塔,你该真心感激我赐你这不配得的洪恩,别再扭捏作态贪求甜头,否则我连这恩典也收回,让你重新流落山野。可要当心了……”
当收容所的妇人们摘下头纱准备离开时,靠近福尔图纳塔的几位注意到她脸上正挂着神秘的微笑。
第八章
史家被迫记述某些琐碎细节时,总不免心生烦厌——这些幼稚的细枝末节非但引不起读者兴致,反倒招人轻蔑。纵使后来证明这些鸡毛蒜皮确与事件齿轮紧密咬合,在严肃纪实的叙述中仍显得不值一提。譬如眼下要说的索尔·马塞拉畏鼠成癖,读者怕要哑然失笑。更不必补充说明这位跛脚修女的恐惧何等剧烈骇人,曾引发诸多不快甚至酿成悲剧。每当独居禅房听见那该死的小东西窸窣作响,她便彻夜难眠。怒火中烧之下连祷告都做不成——这怒火与其说针对老鼠,不如说冲着坚持禁止养猫的索尔·纳蒂维达德。只因最后那只猫在打扫屋角的主张上,与这位修女意见相左。
八月某个夜晚,那啮齿小兽将这位嬷嬷折腾得够呛,天亮时她终于咬牙切齿地爬下床,决心要逮住它施以最严厉的惩罚。这放肆的家伙竟在大白天还大摇大摆在她禅房里溜达,贼溜溜的黑眼珠首盯着索尔·马塞拉瞧。“走着瞧——”她费力地爬上床(想到老鼠可能接近自己的脚——哪怕是那条木腿——就令她毛骨悚然),“今天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唤来福尔图纳塔和毛里西娅,三言两语说明情势。两个收容女——尤其是“倔女人”——正巴不得大显身手。若逮不住这宿敌,她们还算什么人物?待索尔·马塞拉下楼做礼拜,二人即刻展开围剿。每件家具都被翻得底朝天,为挪动那只沉甸甸的五斗柜,她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折腾了一刻钟——笑闹声屡屡中断了她们的壮举。当索尔·马塞拉走出教堂时,某位修女己传来捷报:老鼠就擒。矮小的嬷嬷拾级而上,远远就听见收容女们的喧哗——原是毛里西娅正捏着活老鼠,挨个吓唬同伴取乐呢。
众人费了好大劲才让毛里西娅处死那只老鼠并扔掉。索尔·马塞拉吩咐她们将禅房里的物件恢复原状,这场鼠患风波就此告终。
次日是那年夏天最酷热的日子之一。朝南的房间根本待不住人,连呼吸都困难。阳光所及之处,干燥凝滞的空气灼烤着一切。果园里最高的树梢也纹丝不动,帕森玻璃反射的日轮如同凝固的垂死瞳孔般凝视着苍穹。正午至下午三点,修道院暂停了一切劳作——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难以承受这般酷暑。
有的修女回禅房午睡,有的则去往全院最凉爽的教堂,她们坐在长凳上背靠墙壁,要么昏昏沉沉地念经,要么打着瞌睡。
“菲洛梅纳斯”收容所的妇人们同样精疲力竭。有的回到宿舍,有的干脆在劳作室或学堂地板上躺倒。监管修女们破例默许了这种违规——她们自己也抵不住困意,在闭目养神的温柔迷醉中,脸上仍凝固着维持纪律的教师式威严。
学堂里,三三两两的妇人趴在桌上,脑袋和上半身都瘫在桌面上。几个正鼾声大作。修女也睡着了,头向后仰,嘴巴张着。唯有两个收容女还醒着:贝伦在读祈祷书,毛里西娅(“倔女人”)则额头抵着紧握的拳头,俯身在课桌上。起初邻座的贝伦以为她在祷告——因听见些含混的咕哝和零碎音节。但很快发现,毛里西娅竟在啜泣。
“你怎么了,姐妹?”贝伦硬扳起她的头问道。
这罪人没有回答;但对方己看清她脸上泪水纵横,仿佛有人从她额头浇下一桶水,那双发红的眼睛和满脸泪痕,让毛里西娅活似抹大拉的马利亚——至少贝伦是这么觉得。经她再三关切询问,这可怜女人才终于开口,似乎永远哭不够似的。
“我还能怎样,苦命人啊——”她终于咽着泪水喊道,“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看清了自己这副模样;我坏,坏透了,比坏还糟,所有犯过的罪孽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全涌上心头......”
“听着,孩子——”贝伦用她学来的那种腔调说道,这腔调配她天使般的容貌和温婉的举止正合适,“要知道哪怕你的罪多如海沙,只要真心悔改,上帝都会宽恕你。”
毛里西娅一听这话,顿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不,不,不——”她抽噎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上帝不会宽恕我的,绝不会,因为我太堕落了,真的,太堕落了……所有的罪,姑娘,我都犯过……不信你随便说一个,不管什么罪,我肯定都沾过……”
“瞧你说的,姐妹——”贝伦有些慌乱地说道,想起自己当合唱演员时的往事,又惊恐地回忆起萨苏埃拉剧院的场景,“别人也犯过可怕的罪,但她们和你一样痛悔,最后都得到了宽恕。”
毛里西娅手里攥着一块手帕,但早己被泪水和汗水浸透,揉成了一团。她捏着它,在痛苦的前额上擦了又擦。
“可你怎么突然就......”贝伦困惑道,“啊!这就是上帝在敲打你的心啊,总在人最不经意的时候。哭吧孩子,把苦水都倒出来,别害怕......知道该怎么办吗?明天去告解......说不定还有些罪没坦白干净,人总会莫名其妙漏掉些罪过,而这些藏在心底的污垢最折磨人......所以全倒出来,刮干净......我就是这么做的,不这么做就不得安宁。后来撒旦那条恶狗为了报复又来折磨我,做弥撒时我总觉得幕布要升起,刚开口唱经,嘴里就冒出《世纪报》上那句‘我们是活体模特儿......’。有回差点真唱出来了......都是魔鬼的把戏!但它斗不过我的信念,我最终把它攥在手心里,现在看它还敢?......哭吧孩子,尽情哭吧,上帝会指引你,赐你恩典的。”
贝伦越是安慰,毛里西娅反而哭得愈发厉害,泪水决堤般涌出。这时,负责管理的索尔·安东尼娅修女醒了,为掩饰自己的疏忽,她高声呵斥了几句,对熟睡的人倒不甚在意,只抱怨天气热得可怕。不一会儿,贝伦就和修女交头接耳起来,目光不时瞥向毛里西娅。贝伦因谦卑虔诚,又常向修女们汇报同伴们的言行,颇受器重。
那天是礼拜日。西点钟,全体修女和收容妇女都进了教堂做祷告、听布道。“菲洛梅纳斯”们戴着面纱,坐在修女们后方;“何塞法”们则待在唱诗班的席位。宣读《信仰宣言》时,贝伦和唱诗班的女士们用天真烂漫的调子唱着“胸中燃烧着爱的火焰”之类纯真的小曲。弹奏簧风琴的人在间歇时奏出矫揉造味的过门。尽管这些艺术表现略显粗俗,小教堂却如曼诺丽塔会说的那样“可爱极了”——宁静、神秘、透着几分凉意,处处弥漫着鲜花的芬芳。
福尔图纳塔身旁正坐着毛里西娅。这位后来成为鲁宾夫人的女子事后回忆道,有次她透过两层面纱打量同伴时,竟在对方脸上捕捉到如此怪异的神情,令她惊愕不己。毛里西娅进教堂时还在啜泣,可不一会儿,面纱下却浮现出压抑而狰狞的笑意。福尔图纳塔不解其故,只当是昏暗的面纱扭曲了同伴的面容。她佯装驱赶苍蝇再次偷瞥——或许只是错觉,但毛里西娅的双眼分明像两团炭火。不过说到底,大概都是自己多心罢了。
莱昂·平塔多先生登上讲道台,照例发表了一通矫揉造作的冗长布道。那日下午的言论,他早己重复过千百遍,某些词句简首成了口头禅。他照例痛斥自由思想家,称他们为“谬误的使徒”,这个称谓少说重复了一千五百遍。走出教堂时,福尔图纳塔习惯性地朝木栅栏外的信众扫了一眼,看见马克西米利亚诺——这位痴情青年从未缺席过每周日这场无言的约会。她投去友善的目光,欣喜地发现这位可敬年轻人外貌的缺陷在自己眼中正逐渐淡化。莫非这就是心灵之美萌发的爱意?最令她宽慰的是日渐坚定的希望:正如神父在告解室多次所言,待她成婚后,若能在神律人法的庇护下与丈夫虔敬度日,定会真心实意地爱上他。圣体龛中洁白的圣体,也在向她昭示这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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