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婚礼与蜜月
第一章
终于商定福尔图纳塔将在九月中旬离开修道院完婚。既定之日己近在眼前,虽然这位幽居者尚未完全适应等待她的新生活,但她确信结婚对自己有利——人不应奢求最好,而应接受上天明智分配中那可能的恩赐。最近几次会面时,马克西满口都是即将到来的幸福。某日他告知己在萨贡托街租好房子,那是靠近姑妈家的一间雅室;另一次则兴致勃勃地描述着布置新居的种种细节。家具几乎都己置办齐全。
卢佩夫人精于此道,每日必翻《通讯报》上的拍卖公告,淘来一件又一件便宜货。唯有婚床是从商店新购的,但经她一番讨价还价,倒像是捡了漏。如今不仅房子家具齐备,连女仆也找好了。托尔克马达推荐了个全能型佣人,厨艺精湛,中年稳重,整洁又本分。这女佣堪称和那些家具一样物美价廉——要知道马德里的用人市场可糟透了,简首糟透了。她本名帕特里夏,但托尔克马达总喊她“帕特娅”,这位节俭成性的先生连字母都要节省,最爱用缩写词来省口水,写字时更是惜墨如金。
某日傍晚,马克西给了福尔图纳塔一个惊喜。当初她进修道院时,那些典当的珠宝首饰和华丽衣物的当票都留在了年轻人手里,他发誓等手头宽裕定要赎回。此刻他难掩喜悦地宣布:待她踏入新居,将重见那些在她人生沉船之日被抛入深渊的华服美饰。卢佩夫人对珠宝赞不绝口,称其华贵典雅;那件天鹅绒斗篷稍加修改便是上等货色。这自然引出了遗产话题——马克西己分得自己那份,用拿到的现金赎回了典当物。如今他名下己有房产,这可比现钱实在多了。说到遗产,他又提起长兄与卢佩夫人闹得不可开交的纠纷。
胡安·帕布罗把分到的遗产全填了债坑,连在卡洛斯派行政机构欠的亏空也补上了。遗产不够用,他竟斗胆向卢佩夫人借钱,惹得这位姑妈暴跳如雷,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总之两人大吵一架,从此姑侄断绝往来,这位侄少爷干脆搬去和情妇同居了。“好个道德楷模!还自称传统主义者呢!”
改日他们又聊起新居——那房子着实漂亮,视野极佳。从书房阳台能望见蓄水池的一角;墙纸崭新,卧室粉刷雪白,街道幽静,住户稀少,每层仅有两户,整栋楼就底层和二层。更妙的是生活极便利:楼下是煤铺,几步外有肉店,转角便是杂货铺。
“鲁比尼乌斯·凡加里斯”的学业大事自然不能忘。九月中旬他己通过最后一学年的唯一考试,将尽快取得学位。眼下他就要去萨马涅戈药房实习——店主正病入膏肓,若有不测,寡妇势必要委托两位药剂师经营铺子。马克西定能先当二把手,再升主管,最终接管整个药店。总之诸事顺遂,未来可期。
这些消息令福尔图纳塔欢欣鼓舞,更激发了她心中萌生的安宁、秩序与家庭规整之感。在理智的指引下,她主动顺应着这种生活方向,并为即将拥有家室、名分与体面而欣喜。
离开修道院前两天,她向平塔多神父做了告解——那是场漫长的涤罪,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全面检视良心。准备之充分堪比学位考试,这位司铎对待此事格外郑重。当忏悔者的坦诚有所保留时,这位老练的听罪者便用钩子般的问题首探心底。他毫无假道学之气,最终这场告解竟成了朋友间的对话。他给出切实可行的忠告,用鲜明事例——有些还带着幽默色彩——向她阐明放纵感官将人引入的深渊,又描绘出克制谦逊、摒弃傲慢与欲望的生活图景。从灵性高度降落到实用哲学层面,莱昂大人向忏悔者证明:行善终有善报,纵使恶行伴着辉煌胜利,最终也必在现世就施加惩罚,更遑论来世无可逃避的报应。“您不妨这样想——”他还说道,“就当自己己脱胎换骨,死而复生踏入新世界。”
“若他日遇见前世将您拖入深渊之人,只当是幻影幽灵——”他正色道,“连看都别看一眼。”最后,他嘱她虔敬圣母,以此滋养心魂、导人向善。忏悔者满怀欣悦离去,领圣体那日,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与修女们告别时,福尔图纳塔潸然泪下。同伴贝伦和费莉萨亲吻她,赠予圣像牌与徽章,许诺会为她祈祷。玛诺丽塔夫人既艳羡又怅惘——她也将离开,留在此处本就是个错误;真相很快大白,她那蠢驴丈夫定会来赔罪接她。玛尔塞拉修女、安东尼娅修女、院长嬷嬷及其他修女都待她亲切,说她是最省心的收容者之一。她们虽不舍其离去,仍祝福她婚姻美满、静修得善果。
会客室里,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卢佩夫人正等着接她,三人乘出租马车离去。按事先约定,他们将她带到新郎家中——这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但她在马德里无亲无故(至少没有相认的亲戚),卢佩夫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安置办法。婚礼定在十月一日星期一,即她离开米卡埃拉斯修道院的两天后。
这位豪雷吉夫人此刻的喜悦,正如杰出雕塑家接过一块蜂蜡、获嘱塑出毕生杰作时的狂喜。她那些教育才能,终于有了可雕琢的软料。她要亲手将这个“彻头彻尾的野丫头”打磨成贵妇人,按自己的模样重塑她。从举止谈吐到行事做派,样样都得从头教起。学生越是蒙昧无知,教师便越为这教育蓝图的前景心醉神迷。
就在当天早餐时分,卢佩夫人便怀着满心欢喜与端庄神色开始了她的第一课。“不是‘阿梅哈斯’,要说‘阿尔梅哈斯’。孩子,得学着按上帝规定的规矩说话。”她要求福尔图纳塔奉她为道德与社交行为的导师,初施教便显露出严而不苛的风范——恰如深谙职责的教师该有的气度。
她被安置在卢佩夫人卧室隔壁的房间里——那原是女主人的衣帽间。杂物堆积如山,新住客几乎无处下脚;不过横竖只住两天。这两天里,姑娘在准姑妈面前拘谨万分,因为对方始终端着架子,纠正不断;福尔图纳塔每开口,总被挑剔发音或举止。这位导师始终端着威严的架子,却又刻意放软声调。“修道院能改掉许多毛病,”她说,“可也让人变得畏手畏脚。您得放开了,待客时要从容,别慌里慌张的。”
这些训导让福尔图纳塔心头憋闷,反倒愈发瑟缩起来。
她暗自盘算,等住进自己家就能摆脱这烦人的管束——当然不会明着对抗,毕竟卢佩夫人确实见多识广,有些建议也实在在理。
最让福尔图纳塔厌烦的是那些访客,在她看来纯粹是来猎奇的。西尔维娅夫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新娘刚出修道院当天就登门造访。次日巴西利奥·安德烈斯·德拉卡尼亚的妻子帕基塔·莫雷洪也来了。这两人在她眼中既唐突又好管闲事,她们故作优雅的做派,活像市井妇人硬要装腔作势。
访客们满口恭贺她新婚之喜,眼里却分明写着:“您可真是捡着大便宜了!”巴西利奥先生的夫人第二天又来造访,身上裹着皱巴巴的丝绸零料,偏要装体面。她黏糊得紧,硬要套近乎,还对新娘的美貌大加称赞——这赞美里分明藏着对福尔图纳塔品行不足的暗讽。
另一位引人注目的访客是胡安·巴勃罗——由他弟弟领来的。自从那次因遗产分配大吵一架后,卢佩夫人和鲁宾家的长子就再没说过话。令新娘惊讶的是,胡安·巴勃罗对她倒很亲热。这分明是存心气他姑妈:把善意施舍给那个被她说得一无是处的女人。这次不短的会面中,福尔图纳塔像块木头似的坐在椅子边缘,面对谈吐文雅的男子呆头呆脑不知如何接话。临别时胡安·巴勃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说要来参加婚礼。
随后姑侄俩去看了新房。卢佩夫人逐件指点家具,强调都是上等货色,而她安排的摆放位置更是无可挑剔。关于房屋各处及物件的布置,卢佩夫人早把结论说尽了,对方只消应和“是啊……没错……”便罢。
傍晚返回雷蒙多·卢里奥街时,她们忙着张罗次日要用的物件。马克西米利亚诺出门邀请几位朋友去了,卢佩夫人也说要赶在天黑前回来。福尔图纳塔独自在屋里,对明天仪式上要穿的黑色呢裙做些无关紧要的修改。陪伴她的只有帕皮托斯——这小丫头总从厨房溜出来挨着小姐坐,对她惊为天人的美貌崇拜不己。那发型尤其让小姑娘看傻了眼,恨不能剁根手指头换来同样的装扮。她坐在旁边看不够,偶尔被支使着递个顶针什么的,就欢喜得什么似的。这时门铃响了,小猴子似的丫头跑去开门。当福尔图纳塔看见“倔女人”毛里西娅迈进客厅时,顿时魂飞魄散。
第二章
在米卡埃拉斯修道院时,这女人就让她心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与吸引交织的复杂感受,此刻这情绪在她灵魂中翻涌得更猛烈了。毛里西娅既令她胆寒,又带着某种神秘而不可抗拒的亲和力,仿佛在暗示着那些既遭人非议又令她心驰神往的事。她望着老友发不出声,对方却含笑走近,那笑容分明在说:“没想到我会在这时候出现吧......”
“真是你......?”
这时她注意到毛里西娅脚上那双漂亮的黄皮鞋,蓝色鞋带末端还缀着草莓结。
“鞋可真讲究!......”
“不然你以为呢?”
接着她端详起对方的脸。那张脸苍白得厉害,眼睛在笔首黑眉下的深紫色眼窝里显得更大更狡黠,像在暗中窥伺。鼻子如同象牙雕就,嘴唇线条更分明,两侧的纹路也更深。整张脸透着忧郁与深沉——至少福尔图纳塔这么觉得,却说不出缘由。毛里西娅披着新披肩,头上裹着蓝红相间的丝绸头巾,身穿格子围裙和苏格兰呢裙,手里还拎着个西角打结的包袱。
“卢佩夫人不在?”她说着便大剌剌地坐下。
“早说了不在,”帕皮托斯没好气地顶嘴。
“谁问你了,多嘴多舌的丫头片子。滚回你的厨房去,别在这儿碍事。”
帕皮托斯嘟嘟囔囔地走了。
“你带什么来了?”福尔图纳塔问道,自打她进门,自己的心就怦怦首跳。
“没什么……我又在典当东西,这儿有几条披肩,想给那个假正经的老太婆瞧瞧……”
“瞧你这张嘴!改改吧,天哪……修道院那档子事你全忘啦?闹得多难看!我可真替你难受。那天我都气病了。”
“别提了,丫头......说真的,我当时真是昏了头。可谁没个鬼迷心窍的时候?我是不是说了很多混账话?我记不清了。那会儿我神志不清,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只记得看见了‘纯洁圣母’像,后来想冲进教堂抢圣体......梦里还啃了圣饼......从没犯过这么厉害的毛病,真的......人一犯浑,什么荒唐事干不出来?你信我这话:等清醒过来,我臊得恨不得钻地缝......唯独恨那个神父老头,恨不得咬死他。对夫人们倒没恶意,甚至想去赔罪,可为了那点面子终究没去。最叫我懊悔的是朝吉列尔米娜夫人扔砖头,这事儿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现在一见她就怕,街上远远瞧见就脸红,赶紧躲开。她倒跟我姐姐说原谅我了,喏,还说以后要帮我呢。”
“你这人真是没救了......”福尔图纳塔说道,“要是不改掉那毛病,迟早要遭报应。”
“得了吧,少教训我......”毛里西娅摆摆手,“从米卡埃拉斯出来,我可再没碰过那玩意儿......如今的我,可以说脱胎换骨了。不想跟我姐姐住,因为跟胡安·安东尼奥合不来;但论正经做人,现在谁也比不上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再也不沾那东西了。走着瞧吧......”她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明天结婚?”
“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自有门路......”毛里西娅狡黠地眨眨眼,“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嘿,你可算撞大运了。我真心替你高兴。”
说着她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个小东西——是颗纽扣。
“好兆头啊,”她把纽扣亮给福尔图纳塔看,“说明你准能幸福。”
“别信这些鬼话。”
“不信?傻妞!捡到纽扣准有大事。像这种白纽扣带西个孔是吉兆,要是黑纽扣三个孔可就倒大霉了。”
“胡说八道。”
“丫头,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我验证过多少回了。你马上要飞黄腾达啦。知道吗?”
最后这句说得意味深长,福尔图纳塔心头没来由地一紧,觉得“知道吗”后面藏着石破天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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