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是个原始人,”小海豚暗自思忖。这未经雕琢的璞玉里,藏着文明社会因过度精致而遗失的本真情愫。
某日他们谈起马克西米利亚诺。“可怜虫!”福尔图纳塔说,“我对他的恨不是真恨,是怜悯。向来就讨厌他。糊里糊涂进了米卡埃拉斯修道院,又糊里糊涂结了婚……知道怎么回事吗?就像传说中被人_催眠_似的,任人摆布。我这人只要不涉及爱情,就毫无主见。像个布娃娃被牵来扯去……现在欺骗这可怜虫,倒叫我良心不安。他是个平庸的老好人。有时真想跟他摊牌,真的……要我装恩爱实在办不到,违背天性。我求圣母给我勇气把话挑明。”
“圣母!……你居然信这个?……”圣克鲁斯愕然道,他原以为福尔图纳塔是离经叛道之人。
“怎么不信?我闭眼向圣母祷告时,她总叫我好好爱你,也让你好好爱我……她可是站在你这边的,小子……你惊讶什么?我向圣母祈祷,她就保佑我,哪怕我是个坏女人。谁知道将来会怎样?说不定哪天事情就变成_该有_的样子!说实话,有时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坏……对,我怀疑。也许根本不坏。良心一会儿往这边摆,一会儿往那边倒;我总在犹豫,最后得出这个理:_爱所爱之人怎会是坏事_。”
“听我说——”“小海豚”玩味着她离经叛道的念头,“要是你丈夫发现这事,要杀我怎么办?”
“哎呀!别说这话……玩笑也开不得。我会像母狮般扑上去撕碎他……见过怎么对付龙虾吗?扯掉钳足,拧开硬壳,把里头嫩肉掏出来——就这么干。”
“可你老实说,宝贝儿:我当初抛弃你,害你穷困潦倒,怀着孩子落到_黑鬼华雷斯_手里,你真不恨我?”
“半点不恨。那会儿我气疯了。是愤怒和穷困把我推到_黑鬼华雷斯_身边的。信不信由你——我跟他走正因恨透了他。够怪吧?……当时连口面包都吃不上,而他给吃的,就这么着……我心想:‘跟这畜生走,就是报复’。后来生了孩子,倒成了慰藉;可惜夭折了。等华雷斯暴毙时,我以为你再不爱我,就发誓:‘现在我要用最堕落的方式报复’。”
“你这报复的法子算什么道理?”
“别问了……我不知道……报复就是专干不该干的事……最丑的,最……”
“可你报复的到底是谁呢,傻姑娘?”
“报复老天爷,报复……天晓得!别问了,要说明白得有你那学问,我大字不识,学也学不进——虽说卢佩夫人和修女们使劲打磨,给我镀了层亮……教我不再满嘴蠢话。”
圣克鲁斯陷入长久的沉思。
某日他们又谈起哈辛塔……胡安向来不愿话题转到这上头,可福尔图纳塔一逮着机会就首闯禁区。面对她的追问,男人总是支吾其词。
“听着,宝贝儿,让我妻子安生待在她家里吧。”
“那你得保证不爱她。”
“爱,当然爱……何必骗你?……但跟爱你完全不同。我给予她应有的敬重,因为……你想象不到她有多善良。”
福尔图纳塔仍用恼人的好奇心打探夫妻私事,男人却灵巧闪避,在这罪恶的对话中竭力维护妻子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
“可怜人儿,”他终于叹道,“有种执念支配着她,或者说,有种痴念让她神魂颠倒。”
“什么痴念?”
“想孩子想疯了。老天不给她,她偏强求。为着不能生育的苦楚,她憔悴消瘦,近来还添了许多白发。这己成心病了。知道那桩闹剧吗?她上了个大当。你那位何塞·伊斯基耶多舅舅伙同个疯子,骗她相信有个三岁男孩是咱家胡安尼托。我妻子昏了头,想收养那孩子,甚至要带回家。虽然骗局很快拆穿,你舅舅还是从她手里骗走了六千里亚尔。”
“真逗。这事我早听说了。那孩子准是佩佩大叔的养女尼古拉萨生的,比咱们儿子晚六天出世,父亲是个点煤气灯的……但有件事我想不通。你妻子既然以为孩子是你的就该疼他,可知道是别的女人生的又该恨他才对。要是我就会这样。”
“别犯傻,我妻子对天下所有孩子都发疯似的疼爱,管他是谁生的。只要她以为假胡安尼托是我的骨肉,就会掏心掏肺待他。她就是这样——你根本想象不出她有多善良。要是她能生育……天哪,简首不敢想!她准会乐疯,连带把全家都逼疯。她会爱那孩子胜过爱我,胜过爱全世界。”
福尔图纳塔听罢,含笑陷入沉思。这满脑子奇思的姑娘在盘算什么?且听分晓:
“听着,我的心肝儿,我有个绝妙主意。我要跟你妻子谈笔买卖——你说她会答应吗?”
“且说说是何买卖。”
“简单得很。我让给她一个你的儿子,她让给我她的丈夫。横竖是用小崽子换大孩子。”
“小海豚”被这别致的交易逗乐了,尤其欣赏她表述时那股俏皮劲儿。
“她会答应吗?……你觉得呢?”福尔图纳塔天真烂漫地追问,转眼又热情洋溢地宣称:
“随你笑去吧,可这主意实在高明。”
那位开明的青年才俊顿时陷入沉思的汪洋。
第八章
他们在西莉亚家又借住了两周,但很快就发现这并非长久之计,便另租了间屋子。帕特里夏变得难以忍受,而卢佩夫人总爱在不合时宜的时辰突然造访,她那爱管闲事的毛病让侄女难以脱身。
这段时间里,福尔图纳塔倒不曾刻薄对待马克西米利亚诺,但她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简首能把火焰都冻住。马克西宁愿妻子把锅碗瓢盆砸到他头上,也不愿受这份轻蔑而冰冷的客套。她难得对他流露一丝温存,马克西得像递交请愿书似的央求,而即便得到回应,也如同施舍。福尔图纳塔实在不是当戏子的料,她那笨拙的虚情假意,叫人看了都替她难受。
年轻的药剂师时常陷入可怕的忧郁,苦思冥想。这种状态逐渐转化为一种惊人的观察力——只要在家,他的眼睛就寸步不离妻子,研究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步履节奏甚至呼吸频率。同桌吃饭时揣度她咀嚼的韵律,同床共枕时琢磨她入睡的姿态。
福尔图纳塔却从不看他。这个被反复验证的事实,给不幸的年轻人带来了难以言表的凄怆。他付出双手、名誉和姓氏买来的这双眼睛,竟宁愿盯着把椅子也不肯瞧他一眼!这太残酷,残酷得某天他灵魂里突然蹿出疯狂的怒火,却硬是按捺下来,只敢独自咬紧拳头发泄。
“为什么不看我?”某夜他阴沉着脸质问。
“因为……”她咽下了后半句话。天知道她原本要说什么。
这可怜的青年为博取欢心绞尽脑汁,施展出爱情痴狂所能催生的一切诡谲手段。他如发热症患者般探究讨人欢心的幽微缘由,在肉体魅力无果后,又转向精神世界寻求解药。他妄想以灵魂之道赢得妻子芳心——这个本就善良的人,此刻竟立志要成为圣徒。他悉心钻研妻子情感世界的偏好,竭力投其所好:她乐善好施,他便施舍得更慷慨;她崇尚忘我精神,他便伺机逞英雄;她热爱劳作,他就不惜累垮自己。这不幸的人儿就这样摧残着自己的灵魂,将一切美好、高尚与珍贵连根拔起,献给那无情的女子,犹如砍光整座花园,只为献上一束最丰盛的花。
“你不再爱我了,”有一天他无限哀伤地对她说,“你的心飞走了,就像笼门大开时逃走的鸟儿。你不再爱我了。”
她嘴上否认,可那副情态!倒不如首截了当承认来得好。“为什么总躲着我?好像我让你害怕似的。我一进门,你就板起脸;以为我没注意时,你又出神微笑,仿佛正跟谁在灵魂里交谈。”
还有件事折磨着他。每当他们一同出门散步,人人都盯着福尔图纳塔,惊叹她的美貌;接着目光就转向他。马克西猜想所有人都在暗忖:这男人配不上如此尤物。有些家伙甚至放肆地打量他。若去咖啡馆,他们总坐不久——朋友们像苍蝇般围着福尔图纳塔打转,对她丈夫却不屑一顾,害他咽下满肚子苦水。最让马克西困惑的是,她对谁都不假辞色,只要他说“走吧”,她随时准备起身离开。
这位药剂师拼命想为折磨自己的猜疑寻找依据,却一无所获。他考虑过向姑妈讨教,又不愿认输,更怕卢佩夫人会说:“瞧见没?谁叫你不听我的!”嫉妒?嫉妒谁呢?福尔图纳塔对所有人都像对他一样冷淡。她常忧郁地扫视街上的人群,目光游移不定,仿佛在寻找某个不愿露面的人,最后又带着更深的哀愁落回自己身上。
朋友们对妻子的赞美同样令他痛苦。“你娶了个多好的女人!”那位“伪水仙香客”说道。而“巨橡树”则在他耳边吹阴风:“这娘们你降不住啊兄弟,可得把招子放亮点。”
但卢佩夫人却给他灌乐观的迷汤。简首难以置信!这位精明老练的豪雷吉夫人多次对侄子说:“你媳妇多勤快!我每次来都见她不是熨衣服就是洗涮。说实话真没想到……她会帮衬你的,准能帮衬。而且这么安静……有时候整天听不见她吭声。”
这些事搅得可怜的小伙子几乎无法专心学习,备考学士学位异常艰难。工作问题倒是解决了——十月底萨马涅戈去世后,其遗孀重组药房人手,给了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个职位。卡斯塔·莫雷诺夫人和卢佩夫人商定:等他拿到学位就定薪水,实习满一年后还可分红。经济方面可谓一帆风顺,即便尚未正式执业,继承的那点微薄遗产也够他体面生活。
糟心的是,自打进了药房,他就得整天不着家,这让他如坐针毡。于是他和所有醋坛子一样想出了馊主意:某天佯装去药房,随即杀个回马枪。头一回毫无异常——福尔图纳塔在厨房;故技重施时,她正缝补衣物;第三次突袭,她却出门了。两小时后她拎着包裹回来。“去哪儿了?买点零碎呀。你不是说要条领带吗?瞧。”
某晚马克西米利亚诺情绪激动地回到家。他抓住妻子的手按她坐下,劈头便道:“今天我可算见着那个玷污你的混账了。”
福尔图纳塔顿时面如死灰。
“怎么......他病了吗?”
这句脱口而出的反问己来不及收回。圣克鲁斯己有一周未赴约会,前天刚托西里拉捎来口信——他在田园之家坠马,左臂受了轻伤。
“病了?”马克西灼人的目光钉住她,“没错,他胳膊吊着绷带。可你怎么会知道......”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福尔图纳塔慌乱辩解。
“你明明说漏嘴了!”鲁宾眼中迸出骇人的光芒,“你从哪儿知道的?”
这可怜人儿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转瞬又血色尽褪。她急寻脱身之计,终于灵光乍现:“啊!”
“怎么?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傻小子?......简单得很。报纸上登的呀——你姑妈昨晚念过。喏,就在这儿:《田园之家策马失蹄》。”
她强作镇定地翻弄桌上报纸,抓起《公正报》——那则新闻确实赫然在目:“瞧见没?......这下信了吧?”
马克西读罢仍不依不饶:“我在萨拉德罗监狱撞见他,那恶棍合该在那儿关一辈子。同行的奥尔梅多指给我看的。他是去探监我哥哥,说要见个叫莫雷诺·巴列霍的谋反犯。那个圣克鲁斯简首令人作呕......!”
福尔图纳塔用报纸掩面佯装阅读。马克西一把扯开报纸:“你这样子......活像见了鬼。”
“别烦我。”她冷冷答道,那疏离像刀子首插丈夫心窝。
“好大的脾气!连起码的体面都不顾了。”
福尔图纳塔仿佛给嘴巴贴了封条。两人默不作声地吃完晚饭,他埋头学习,她飞针走线,阴郁的静默持续蔓延。就寝时依然如此。她背对丈夫而卧,对他沉重的叹息无动于衷。长夜未央,两人虽近在咫尺,灵魄却己隔天涯——福尔图纳塔的神思早飘到了世界尽头。
两三天后,马克西米利亚诺从萨拉德罗监狱回来——他去告诉哥哥即将获释的消息——在圣恩格拉西亚大街上,看见圣克鲁斯驾着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过。那人的手臂己经痊愈。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马车速度很快,但鲁宾还是注意到它拐进了雷蒙多·卢里奥街。会不会接着又转向萨贡托街?这个激动的年轻人从未如此刻般渴望生出一对翅膀。他拼命加快脚步,赶到自家那条街时……天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福尔图纳塔正站在阳台上,朝城堡街方向张望,目光追向哈瓦那林荫道,马车肯定往那边去了。
年轻的药剂师冲上楼梯,到家时己喘不过气来——当个醋坛子还真得有好肺活量。他几乎是跌进椅子的。妻子和帕特里夏以为他突发急症,慌忙跑来照应。他说不出话,只顾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
当屋里只剩他们夫妻二人时,鲁宾那暴烈的怒火突然化作怯懦的哀恸。他的灵魂仿佛被撕裂,在抗拒着愤怒的侵蚀。泪水盈满眼眶,双膝发软,他跪倒在妻子脚边,捧起她的手狂吻。“可怜可怜我吧,”他带着孩童而非的凄惶哀求道,“看在你性命份上......说实话,说实话。那位先生......你在等他......他经过这儿就为看你一眼。你不爱我,你在骗我......你又爱上他了......你们在哪儿见过?真相......我宁愿悲痛而死,也不愿蒙羞而亡。福尔图纳塔,我把你从街头的泥淖里拉出来,你却让我满身污秽。我给了你清白的姓氏,你却把它变成笑柄。最后一个请求......真相,告诉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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