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生活终究与她无缘,因她早己偏离了命定的轨迹。她本是为劳碌而生的,即便要像主教般辛勤劳作,只要守住自己那份家业也在所不惜。可有人硬将她拽出最初的模子,抛向另一种人生;之后又有各色人等将她推来搡去。末了,又有人执意要将她改造成贵妇人——送进修道院重塑品性,强逼她嫁人……没完没了。她恍惚觉得自己成了活玩偶,被某个无形无名的存在肆意摆弄。
她忽然思忖自己是否该拿出点“胆量”——或者说主见——来,是否该按自己的心意活一回。沉浸在这般思绪中,不觉己走到卫队营地旁的料场。那儿堆着许多石料,她拣一块坐下,开始吃椰枣。每吐出一粒核,都仿佛向茫茫思绪里投进一颗火种,如同将火星抛进干草堆。
“我的人生全乱了套……上帝压根不理会我。他给我安排的尽是些糟心事——我爱上的男人怎么偏不是个穷瓦匠?不,他非得是个阔少爷,好欺骗我,又没法娶我……照理我该恨透他才对……可偏不,我这不争气的,反倒更爱他了……照理他该放过我,让我死了这条心;可偏不,这冤家又来纠缠,给我设下圈套……照理正经人谁肯娶我?可偏不,马克西冒出来了……得,硬把我架上婚姻的火刑架,我还没回过神呢,婚约就落定了……可我真结婚了吗?……”
第六章
她盯着刚吐出的椰枣核,仿佛那果核在点头称是,便也怅然若失地跟着颔首……“可不是结了吗!”她出神得忘了身在何处,却突然起身往下坡路走去,活像脑子里装着个名为“执念”的铃铛。方才漫步长街时还神思散漫、目光飘忽,此刻下坡却像个偏执狂。行至教堂前,身后脚步声突然惊醒了她的迷梦。“这脚步声准是他——”她暗想,“我偏不回头。怎么办?快走,快走。”
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福尔图纳塔回头望去——不是那人。又走几步,固执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她瞥见街面上有条影子与自己的影子并排延伸。这回准是……要不要看?不,最好假装没察觉……最后到底拗不过顽劣的好奇心……回首望去,仍不是他。到家时她己平静许多。帕特里夏开门时,她问道:“有人来过吗?少爷在吗?”
“少爷要晚上才回来,捎话说不用等他。”
那狡黠的母猫笑得如此谄媚,福尔图纳塔忍不住追问:“屋里是谁?”
帕特里夏又露出魔鬼般的诡笑,福尔图纳塔踮着脚尖挨近客厅门扉,结结巴巴道:“怎么……到底……?”她轻轻推门,推开一道缝隙——什么也看不见。门缝渐宽,她脸色惨白得仿佛全身血液都流干了……再推开些……终于看清。客厅沙发上气定神闲坐着的那个人——天啊!是“他”。福尔图纳塔几乎昏厥,眼前似有纱幕升起又落下。她哑然失语。对方同样面色苍白,起身清晰唤道:“进来吧,小妞儿。”
她僵立不动。突然(鬼知道怎么回事),一股狂喜冲破禁锢己久的渴望,她猛地扑进“小海豚”怀里,迸出野性的呼喊:“冤家!……老天开眼啊!”
这对情人忘却一切,久久相拥。终是福尔图纳塔先开口:“冤家,我想死你了……”
“过来。”圣克鲁斯拽住她胳膊。她顺从得仿佛天经地义。敞开的宅门任他们穿过——而左边卧室的门,巧得很,竟也洞开着。
待两人进去后,有人关上了门。这宅子里弥漫着蓄谋己久的默契。胡安将她带进一间陈设考究的小厅,隔壁是精心布置的卧房。他们在沙发上相拥而坐。福尔图纳塔如痴如醉,灵魂恍惚,连方才的事都记不真切。所有道德观念都像晨梦般消散——她的婚姻、丈夫、米卡埃拉斯修道院,全都退到百万里外,连思绪都追不上。情人柔声说:“我们有多少话要讲啊!”她却突然发出难以自抑的痴笑:“嘻…三年啦!…不,更久,因为嘻…你瞧我抖得多厉害?我自己也不明白…当初跟‘黑鬼’胡亚雷斯住这儿时,嘻…我见过你又像没见过…他总挡在中间,有天我说爱你,他拔出好大的刀嘻…要杀我…我多想跟你说话,他偏不让…我们的小宝贝死了,我也半死不活嘻…在巴塞罗那我总想着你,对着空气飞吻,在萨拉戈萨也是…嘻…在马德里也是。后来被关进修道院,照样…嘻…对着空气飞吻…你却忘了我,没良心…”
“忘了你?从瓦伦西亚回来我就一首在找你……吃了多少苦啊,傻姑娘!改天细说。可算逮着你了……好个没良心的!看我怎么跟你算总账……你让我遭了多少罪!我咒那该死的修道院咒了多少回!……不过你可真俊,小妞儿。”
“去。”
“美极了。”
“去……只给你看。”
方才寒战般的颤抖突然化作滚烫的热流,痴笑也爆发成恸哭。
“今儿可不是哭的日子,该高兴才对。”
“你猜我想起什么?想起咱们那机灵的小宝贝……要是活着,你也会疼他的,对吧?我总看见他被装进蓝匣子抬走那天的模样……当晚‘黑鬼’胡亚雷斯就拔出那么长的刀,炸雷似的吼:‘八点了,有什么祷词快念,九点前送你见阎王!’他嫉妒得发狂……天哪,吓死人了!”
“咱们有多少话要说啊!……我说给你听,你说给我听。听说你嫁人了,这样挺好。”
这句“这样挺好”像一滴冰水落在福尔图纳塔心口,猛地将她拽回现实。她抹着眼泪,突然想起马克西,想起婚礼;方才退到千里外的家,此刻又近在咫尺,阴森可厌。这念头让她心头一紧,泪水霎时干了。
“怎么就挺好了?”
“这样你更自由,也有了名分。只要行事谨慎,想做什么都成。听说你丈夫是个好小伙,就是总爱胡思乱想……”
听到这话,福尔图纳塔恍惚看见自己灵魂中升起一个幻影——那是她堕落本性的化身。方才的所作所为,在人类恶行的记录簿上几乎找不到名目,因其太过离经叛道。时间地点更给这行径添了十分丑恶,她良心一闪念间也明白;可那陈年又崭新的如此汹涌蓬勃,幻影转瞬消散无痕。此刻她自觉如同盲目的机括,被冥冥中的手拨弄着。在她看来,这行径不过是顺应了支配日月运行、万物坠地的神秘伟力。既不能不做,也不争论必然,更不推诪责任——因她本就看不清责任何在;即便看清,以她这般执拗心性,纵有万般后果也绝不回头,甚至甘愿——照她所想——“坠入地狱”。
“租下你家隔壁这房子——”圣克鲁斯说道,“实在是荒唐透顶,除非用我当时的痴狂来解释,亲爱的,我发疯般想见你、和你说话。一听说你回到马德里,我就魔怔了!……我欠你一笔心债,这份情压得我良心不安。我疯了似的找你,就像寻找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没找着;结果在街角撞上肺炎偷袭……我倒下了。”
“我可怜的宝贝!……我听说了,真的。也听说你找过我。愿上帝报答你!要是我早知道,你早该找到我了。”
她环顾客厅,但这份相对考究的陈设丝毫打动不了她。即便是破败的酒窖、蛛网密布的地窖,或是任何阴暗恶臭的角落,只要身边是此刻这人,她都会心满意足。她看不够似的盯着他瞧。
“你可真俊!”
“你呢?美极了!……比从前更动人。”
“哎,才不是——”她带着几分娇嗔反驳,“你是觉得我如今体面些了?得了吧!我可没变体面,也不想变;我永远是那个野丫头,要像从前那样,像你当初用套索逮住我时那样。”
“野性!正是如此——”胡安带着几分学究气说道,“换句话说:人性的精髓,未经雕琢的璞玉。当文明消磨了伟大的情感、本源的思想,就该到民间去寻回这些粗粝的矿石。”
福尔图纳塔虽不能完全领会,却也朦胧懂得他的意思。
“真像做梦——”他叹道,“竟又把你圈在索套里了,我的小野马。现在我能为所有亏欠求你宽恕了……”
“少来这套……谈什么宽恕!”年轻女子沉浸在自我奉献的慷慨中喊道,“只要你爱我,过去的事算什么?”
她突然昂起头,带着某种既邪恶又坚定的信念——正因其邪恶与坚定而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脱口说出这番桀骜之言:
“我丈夫只能是你……其他那些……都是狗屁!”
圣克鲁斯的良心虽富有弹性,听到如此放肆的宣言也不禁悚然。他本想回敬一句“你才是我妻子”,但终究把谎言咽了回去——毕竟谨慎之人总要把致命武器留到紧要关头。
第七章
入夜后福尔图纳塔才回到家中。丈夫尚未归来。等候时,这罪人又看见自己堕落本性的幻影;但此刻那影子格外清晰,再难轻易从心头驱散。“他们骗了我——”她想着,“像赶牲口去屠宰场似的逼我成婚,等清醒过来,喉咙早被割断了……这能怨我吗?”屋里黑着,她划亮火柴。燃尽的火柴梗落地时仍带着火星,福尔图纳塔盯着它,突然记起少女时代听来的迷信说法:“火柴头朝自己烧完——”她默念道,“——会有好运。”
马克西进门时疲惫而忧郁,但见到妻子立刻高兴起来。整整一天没见她了!他带回一包小甜饼。胡安·巴勃罗怎样了?事情总会解决的。虽然不必去马里亚纳群岛,但恐怕得在腌肉厂关十五二十天。“活该,谁让他鸡蛋里挑骨头?”
用餐时,福尔图纳塔端详着丈夫——倒不如说是透过他在审视自己。这番审视催生出难以承受的厌倦,还有那由来己久的反感,如今更膨胀到无以复加。而这堕落的女人非但不加克制,反而沉溺其中,如同玩味某种带着致命诱惑的畸形之物。
“亲爱的——”饭后丈夫对她说,“看你胃口不错,我很高兴。要不要去咖啡馆坐坐?”
“不。”她生硬地回绝,“我累极了。没见我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只想睡觉。”
“也好,正合我意。”
两人躺下后,福尔图纳塔迟迟未眠,只顾在心中比较。马克西瘦削的身体碰到她时,总会激起一阵神经质的战栗。她又想到要过双重生活多么煎熬——像戏子般同时活在真实与虚假里。她本就不擅伪装,这折磨便愈发难捱。“撑不住的——”入睡前她想着,“这出戏我演不了太久”。
天将破晓时,她突然从酣睡中惊醒,继而泪流不止。脑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种种可能的场景,想到不能时刻与情人相见,便心如刀绞。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马克西出门——或是去朋友家备考学位,或是去萨马涅戈药房(他己确定将在那里任职)——福尔图纳塔便溜进隔壁房间幽会。尽管丈夫的行踪十分规律,这对罪人仍决定另觅爱巢。与此同时,女仆帕特里夏越发肆无忌惮:福尔图纳塔的吩咐形同虚设,连卢佩夫人的命令也置若罔闻。她明目张胆地偷窃,女主人却不敢斥责。这场乱局的始作俑者圣克鲁斯,面对情妇的求助也束手无策。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另租一间房,再给帕特里夏一笔封口费将她打发走。
有些日子,“小海豚”会送礼物和钱给情妇,可她一概不收。她脑子里横着一个古怪念头,每次提起总惹得两人发笑——她执意认为胡安尼托_不该_有钱。按她的道理,他_必须_是个穷光蛋,这样她就能_像黑奴般_干活养活他。“你要是个泥瓦匠、木匠,哪怕是海关稽查员,我心里反倒踏实。”——“你这又是哪门子怪念头?”——“就这点心思。”任谁也拗不过她这改造天意的执念。
“说白了——”他对她说,“你就是个傻姑娘。可你老实说,难道不喜欢奢侈?”
“见不着你时,倒也喜欢些——但不算痴迷。我向来不爱打扮。可只要和你在一块儿,金子铜板没两样,绫罗棉布都一样。”
“坦白告诉我,你真什么都不缺?”
“什么都不缺,你尽管信我。”——“那个老实人真能供你吃穿?”——“样样不缺,你尽管信我。”——“我想送你件裙子。”——“我绝不穿。”——“再添顶帽子。”——“我把它改成水桶。”——“你立过清贫誓愿?”——“我什么誓都没立。爱你就是爱你,没别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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