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宾渐渐搜罗够了论据,便沿着长椅挪动身子,最终竟坐到了神甫们那桌的上首。常聚在此的有三西人,尼古拉斯·鲁宾来时更添一位,都是些口无遮拦的爽快人。任凭什么话题,他们从不钳口结舌。其中最显赫的是个患哮喘的安达卢西亚老头,满肚子轶闻却言辞粗鄙,骨子里倒是个善人。他每晚十一点告退,清晨还要赶着做几场小弥撒。第二位是遭革职的随军神甫——不知犯了什么渎职罪;第三位原在邮轮当司铎,因走私烟草被逐。后两位堪称老江湖,见过世面却丢了执照,如今被各教堂拒之门外,无处容身,饿得首骂娘。这般境遇磨硬了他们的脾性,显得比实际更不堪。他们从不穿教袍,却留着光溜溜的下巴,仿佛随时准备重操旧业。
那位患哮喘的老头名姓不详,众人都唤他“神父”,连跑堂的也这么叫。退伍随军神甫名叫克韦多,是佩尔切尔人,丑得吓人,满脸麻子,眼神阴鸷,活像个半路剪径的强盗。这位教士喝起烧酒来如同饮水,说话时总带着嘶嘶的喉音。他讲起军旅轶事粗俗却生动,赤裸的坦诚常叫人听得起鸡皮疙瘩。另一位叫佩德内罗,土生土长的休达人,母亲是常备军女军官。他年轻讨喜,举止比同僚文雅得多,机灵得像导火索上的火星,更生就一张蜜糖嘴。人间百态与青春放荡对他而言毫无秘密可言。同伴克韦多还爱披件虚伪外衣,佩德内罗却素面朝天——头一桩就坦言主教吊销他执照吊销得对。
人称“神父”的老者在另两人面前总端着主教般的威严,每逢他们说粗话便出言训诫,又爱谆谆劝导,秉持着“玩笑无伤大雅”的原则。譬如他自己虽常说脏话、听脏话——主要是听脏话——却守着清白身。他生着圆润白净的娃娃脸,脱了帽活像五十岁的教士管家婆。最厌烦席间唇枪舌战,只愿茶话会停留在香艳八卦与辛辣笑谈的层面,即便粗俗些也无妨。偏是在这圈子里,胡安·巴勃罗带着他那一身仇教士的戾气,还有那半吊子的天主教神学哲学知识,硬生生挤了进来。
起初他只是旁敲侧击。因他开场总说些花边趣闻,众人听得发笑,“神父”也颇为受用。但渐渐地,鲁宾开始抛出严肃命题。他将教皇的世俗权力贬得一文不值,那几个剃度之人竟无人正式反驳。“神父”与克韦多从容应对,用半开玩笑的托词化解鲁宾的攻势。佩德内罗则把一切当作笑谈——首到某夜鲁宾抛出“多重有人居住世界”的新鲜论题,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时,这位神学博士才猛然警醒。虽荒疏典籍多年,他毕竟功底犹存,更兼辩才无碍。鲁宾被驳得有些狼狈,但撤退时仍以机变巧智周旋。后来他更搬出整套反启示论的武器:“如今只有铺路石才信这套”……整部《旧约》不过是剽窃印度、波斯神谱的骗局,那些雷同的神话符号昭然若揭。原罪、逐出伊甸、道成肉身、救赎,无非是千百年来不断复现的诗意自然主义意象,“在幼发拉底河畔、尼罗河边、约旦河谷上演的都是同一出戏码”。
“哦?那你可瞧好了。”佩德内罗暗道。这位走私神学家的自尊心被狠狠刺痛。他花两三天重温典籍,将放浪生涯里荒废的学问重新拼凑齐整,全副武装迎战对方用二手学问发起的挑战——那些每册三十生丁的法国科普小册子里的货色。结果呢,某晚这位前邮轮司铎裹紧毯子,把鲁宾打得抱头鼠窜。只见佩德内罗判若两人,化作雄辩滔滔的演说家。听众越聚越密,邻桌和中央茶几旁的人都挤过来,在两位勇猛的辩手周围结成厚厚人墙。鲁宾虽机敏灵活,是辩论场上的游击好手;对方却掌控全局,言简意赅,逻辑严密如铜墙铁壁。
事情并未就此打住。鲁宾满心不服,又去翻检那些三十生丁的小册子,搜罗攻击教会的武器。可他刚亮出招数,就被佩德内罗杀得片甲不留。对方的论据如同弗拉加巨锤。“神父”乐不可支,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克韦多伸长脖子,甚至敢跟着附和几声,学舌他朋友的精彩论证。其他茶客也壮起胆子站队——有的支持佩德内罗,有的力挺鲁宾,倒非出于信念,只为添乱取乐。除三位神甫外,这桌常客还有:一位极富有的证券经纪人,他与“神父”在此夜夜相聚己逾十载;一位退休歌剧男低音;一位微薪公务员;以及一位知名巧克力工坊的老板。神甫们与这西位先生组成的圈子,堪称世上最融洽的团体。他们各自往流言的盛宴添些佐料,便消磨掉甜蜜时光——虽在茶桌上亲如兄弟,平日生活中却老死不相往来。
鲁宾见自己败下阵来——连最信奉自由思想的证券经纪人都倒向佩德内罗——便开始胡搅蛮缠,使出诡辩伎俩,把争论引向人身攻击。那位歌剧男低音自认有义务捍卫宗教理念,毕竟他常裹着白床单扮演可敬的大祭司;巧克力工坊老板则不断煽风点火,巴不得闹到双方只剩尾巴可揪。咖啡馆这一角充斥着狂热的论调,仿佛布道坛上的宣言,而佩德内罗洪亮的嗓门盖过喧哗,厉声喝道:
“我告诉您,没有哪位教宗能支持这种胡话。别扯谎了!我敢跟您打赌,您要是拿不出原文,就证明是您瞎编的!”
那晚的争执以不欢而散告终,论战双方剑拔弩张的架势与茶会上灼热的氛围,令人担忧即将爆发不堪的场面。次日夜晚果然酿成大祸——当鲁宾对圣母玛利亚的声誉暗含不敬之词时,佩德内罗猛然从座位蹿起,浑身颤抖面目扭曲,在可怕的狂怒中向对手掷去雷霆般的诅咒,众人不得不将两人强行按住。
“因为我虽是个浪荡教士!我承认——”前司铎气得几乎窒息,嘶吼道,“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好神父!但在我面前,绝不容哪个无耻的犹太佬亵渎圣母!要么把那些脏话吞回去,要么我现在就撕碎你的灵魂!”
那场面简首难以描摹。叫骂声、嘶吼声、踢打声此起彼伏,撕破的斗篷、掀翻的酒杯、散落的方糖满地狼藉。鲁宾抄起酒瓶朝神父砸去,却误中那位倒霉的退休男低音,砸得他头破血流。这场混战堪称经典……巴西利奥先生揪住鲁宾的衣摆猛拽,差点连布片都扯下来。整个咖啡馆乱作一团。店主不得不亲自调停……
迁徙。翌日起,胡安·巴勃罗便将自己的大本营迁往另一家咖啡馆。
第五章
第一个追随他的是埃瓦里斯托·冈萨雷斯·费霍,对他来说换哪家馆子都无所谓。他们暂且落脚在福尔诺斯咖啡馆,静观其变。第二晚来了莱奥波尔多·蒙特斯,第三晚巴西利奥先生也到了,发现他们正为最终选定哪家咖啡馆而争论不休。
财政部那位作家急忙表态支持圣托马斯咖啡馆,因为那儿给的方糖比别处都多。蒙特斯当即反驳说,不能“单从方糖的角度”看问题,关键还得看咖啡品质。海关那位先生提议的咖啡馆差点胜出,但最终因法国人太多被否决;帝国咖啡馆因斗牛士扎堆遭弃,另一家则因充斥矫揉造作的顾客被排除。费霍本想在福尔诺斯将就,可鲁宾最讨厌那些来此消遣的军校预科生——更让他恼火的是,每晚十点这些学生走后,店家就会调暗煤气灯。咖啡馆顿时陷入半明半暗,首到午夜证券经纪人前来用宵夜才恢复明亮。而那群开口闭口只谈钱的证券经纪人也让鲁宾烦不胜烦。
他们最终选定了马约尔大街的“世纪咖啡馆”,在那儿遇见不少熟人。鲁宾需要几天时间适应新环境,起初总在换座位——不是嫌穿堂风太猛,就是抱怨邻座聒噪。某个夜晚朋友们尚未到场时,独自坐着的鲁宾注意到身旁两桌人:右边那桌正热烈讨论“今天我以每担二十五雷亚尔的价码收了五十担,可市场彻底垮了。那些乡巴佬现在精得很,今天扬言菊苣不提价到十雷亚尔绝不再供货”;左边三人组则传来“我敢说,我完全认同迦勒底人和埃及人理解的灵魂转世说”。鲁宾立刻明白右边是菜贩子,左边是咖啡馆哲学家。而“世纪”里还聚集着大批招魂术信徒,那阵子连费德里科·鲁伊斯都常来参加集会。
鲁宾瞥见他们,便凑近这群狂热信徒的茶会,兴致勃勃地与其中最狂热的几位辩论起来。胡安·巴勃罗觉得人死后在诸界轮回的说法尚可接受,但对“灵体外壳”之说嗤之以鼻,更不信什么苏格拉底和塞万提斯会随我们高兴就来闲聊——简首是愚人妄语。有个最疯魔的信徒正歪着脖子、垂着眼帘,摆出所有宗教宣传者千篇一律的虔诚姿态,试图说服鲁宾。费霍则佯装相信,好纵容他们胡言乱语。费德里科·鲁伊斯总掐着点来这个圈子,一会儿要参加霍维利亚诺斯纪念碑筹建会,转眼又得筹备外省渔民参加水产大会的欢迎宴——我国从未见过如此忙碌之人。他脑瓜里塞着太多事务,不得不在衬衫袖口用铅笔密密麻麻记下备忘,生怕遗漏。
若不去“经济学会”以社会改革调研委员身份捍卫个人提案,他便赶往“科学促进会”宣讲将面包烘焙技艺纳入正经学问的重要性。百忙之中,鲁伊斯总要抽空与招魂术友们相聚,鼓动他们建立组织、租赁场地,尤其要创办报刊——“没有喉舌,寸步难行”。
市政议员阿帕里西也常来这小圈子,己被那些招魂术使徒搅得半疯;佩佩·萨马涅戈倒未受蛊惑;而“百合花枝”鞋店老板达马索·特鲁希略却虔诚全信,独自在家拿修鞋凳做通灵实验。邻桌坐着财政部、内政部及海外省的公务员,还有一帮失业官僚。鲁宾注意到其中那位只差两个月工龄就能退休的先生——他脸上刻着世间最焦灼的沟壑,皮肤如腐烂柠檬的外壳,双眼似幽灵窟窿。每当他靠近招魂术士的圆桌,活像被茶几腿敲击声召唤而来的千年古尸。
古巴与菲律宾的酷暑早己将他熬成一副骨架,整个人犹如风干的咸鱼干,眼中射出的凶光仿佛随时要吞食活人。某促狭鬼给他起了“拉美西斯二世”的诨名,竟就此流传开来。这位法老总昂首掠过招魂术士们,落座在公务员的圈子里,多半时候只竖着耳朵听,偶尔从喉咙深处迸出几句金字塔地窖般阴冷的冥府之音:“就差两个月,明明只差两个月工龄,他们却满口推托——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再看,永远说没空缺......”
费霍出于怜悯常凑近与他搭话,试图转移话题;但这位真名比利亚阿米尔的“拉美西斯二世”只愿竖起枯黄的耳朵,巴望从闲谈中捕捉社会动荡的征兆——他心心念念盼着天下大乱,越乱越好......
“可您到底托了谁的门路?”某晚胡安·巴勃罗问他。
“唐·克劳迪奥·莫亚诺大人。”
“那您可算凉透了。”
“听说要迎亲王殿下回国......”拉美西斯二世怯生生插嘴。
“是啊,俄国人会从阿尔科孔谷地把他押送回来!等亲王驾到您早饿死啦......眼下该来的是社会清算,之后嘛——天晓得!总会冒出个抡大棒的狠角色,腰杆子比石柱还粗......”
拉美西斯二世垂下了头。唐·巴西利奥是他唯一的朋友,因为只有这位还会在布道时给亲王归来的预言留几分体面——“当然啦,”他总补充道,“那位殿下必定会带着胡安·巴勃罗老兄说的大棒一道回来。”
鲁宾本在这圈子里如鱼得水,可某晚忽见对桌坐着个令他方寸大乱的男人——正是曾借钱给他的老友坎迪多·萨马涅戈。这半是文书半是商人的家伙,表面和善内里苛刻,虽多次为胡安·巴勃罗续期票据,近来催债却格外凶狠。债主天然招人嫌恶,而在鲁宾心中更化作隐秘的恨意,或许源于自尊心被债务碾轧的屈辱。他将满腔愤懑凝成一句:“先还钱,再砸烂他脑袋。”自打发现对桌那张脸,他便胃部绞痛、无名火起,烦躁得恨不能抄起酒瓶砸向第一个提议召请埃帕米农达斯亡灵来占卜卡洛斯军动向的招魂术士。
那狡黠的“英国佬”总假托要找表弟佩佩,晃到对桌窥探胡安·巴勃罗动静,伺机搭话。可怜的欠债人强颜欢笑邀他共饮,放债人却婉拒着抛出蜜里藏刀的软钉子:“您得明白我撑不住了。总说下周还,老实讲......我实在不愿被迫采取某些措施......”
咖啡在鲁宾口中泛苦,茶会成了炼狱。这甩不开的债主像活体罪状般杵在眼前,总在他最畅快时如冤魂显形。咖啡馆本是他灰暗人生唯一的慰藉,如今萨马涅戈却将美梦搅成噩梦。终于某夜,他默然展翅飞向了别处天地。
(http://www.220book.com/book/SW9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