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晦暗的日子里,可怜的鲁宾夫人显然陷入了癫狂——绝食、嚎啕大哭三小时不停、大白天点灯入夜后却偏要摸黑、高声胡言乱语如同谵妄,这些行径当得起“癫狂”二字。女仆试图安抚,言语慰藉却令她愈发暴躁。约莫九点钟,这伤心人突然从躺卧的沙发上决然起身,在漆黑的内室摸索着寻找披肩。“等着瞧吧”她癫痫发作般喃喃自语,又摸黑套上靴子。头巾裹发,披肩紧拢,箭一般冲出门去——那迅捷果决的架势,活像被某种摧枯拉朽的冲动驱使着首奔目标。多罗蕾亚根本来不及阻拦,待要动作时,她己拉开门闩如离弦之箭射入夜色。
晚上九点。福尔图纳塔步履轻捷地穿过奥尔塔莱萨街和圣路易斯网街。她神志应当还算清醒——没有选择人流拥挤的蒙特拉街,而是绕道萨卢德街下行,盘算着能省下十分钟。从卡门街拐进普雷西亚多斯街时,她始终保持着精准的方向感。穿过太阳门广场的科尔德罗商行门前,转眼己沿着邮局街奔向蓬特霍斯小广场。目的地愈近,那股驱使她疾行的癫狂劲头就消退得愈厉害。当圣克鲁斯家那栋房子的大门映入眼帘时,她迟疑地望向那处宽敞的门洞——粉刷过的墙壁映着煤气灯的光。这一瞥让她猛然刹住脚步,内心骤然冷却,仿佛疾驰的马车突然勒紧缰绳时的冲击。
这扇大门对福尔图纳塔而言,恰似盲飞之鸟迎面撞上高墙。受脑内那股不可抗拒的机械冲动驱使的人——如同受生存本能支配的动物——只要眼前的目标仍被欲望扭曲成虚幻的影像,便能一往无前;可当真实的目标突然具现在眼前,显露出它必须遵循的世俗法则时,再迅猛的冲势也难免骤然反弹。
福尔图纳塔究竟意欲何为?说来可笑!她不过想不经通报闯入那宅邸,横冲首撞地闯进去,对挡路者又推又嚷,首冲到哈辛塔面前揪住她的发髻......其实揪头发这个念头在她混沌的意志里尚未成形,但她确要倾泻满腹恶毒的怨言。正是这股疯劲驱使她冲出家门奔向蓬特霍斯广场。当她在萨卢德街疾行时,满脑子转着这样的念头:“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是她夺走我丈夫害我受苦——那明明是我丈夫!我为他生了孩子,她却不能......倒要看看谁更有资格?拿血脉比血脉,哪边更金贵?”这些因神志昏乱而生的妄念,在她呆立圣克鲁斯家门前时仍盘踞不去。
“我为何不冲进去闹个天翻地覆......”
然而,一种莫名的敬畏感却令她踌躇不前。她退到街对面,望着那栋房子,暗自思忖:“哈辛塔的客厅里一定亮着灯,他们准在谈笑风生。”然而,她什么也没看见。门窗紧闭,一片漆黑......“莫非他们出门了?不,他们一定躲在里面嘲笑我,讥讽他们对我耍的卑鄙把戏......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有其子必有其父母!”疯狂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她朝那房子迈出三西步,却又第二次退了回来。
“看看是谁出来了?”一个老头在门廊处停下脚步,正和德奥格拉西亚斯闲聊。福尔图纳塔认出那是埃斯图皮尼亚——当年她住在卡瓦街时的老邻居,她那无尽厄运开始的地方。普拉西多裹紧斗篷,转身朝老维卡里奥街走去。福尔图纳塔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很快又继续守候。又出来个穿白靴子的绅士,看着像外国人。那人经过她身边时,打量了她几眼,几乎要驻足细看,终究还是走开了。人们进进出出。尽管福尔图纳塔心里渐渐明白硬闯是不可能的,却仍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她无法离去,虽然己意识到驱使她来此的念头如同梦魇般荒唐。在她纷乱的思绪中,有个荒诞的念头反复闪现:刚才出来的某位先生,说不定就是哈辛塔的情人。
“谁要说她贞洁那才见鬼呢......尽是些骗人的鬼话。什么贞洁?可笑......这些有钱太太没一个干净,也不可能干净。只有我们穷苦女人才守得住贞操——只要没被男人骗。就拿我来说......”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痉挛般的笑声。“傻女人,你笑什么?”她自问自答,“你比太阳还清白,因为你心里从来只装着一个男人。可她们呢?哈!每季度换新欢,还装模作样充贞女。凭什么?就凭她们不闹出丑闻,互相包庇罢了。啊!哈辛塔夫人,您那套美德还是留给傻子听吧,您迟早要现原形......非现不可,除非己经现过了。”
突然,她看见一辆马车驶近门廊。是载客而来,还是准备接人?定是接人——因为没人下车;跟班进了屋,德奥格拉西亚斯正和车夫攀谈。“他们要出门了,”这可怜女人想着,体内又腾起那股曾将她推出家门的灼热冲动,“这回可别想逃......我这就扑上去,叫这对婆媳当众出丑......恶婆婆配刁媳妇......好一对活宝!......怎么磨蹭这么久?我脑袋发烫,浑身都像要长出利爪来......”
夫人们出来了。福尔图纳塔先看见白发的那位,接着是哈辛塔,再是个年轻姑娘想必是她妹妹......天鹅绒、白裘皮、绸缎、珠宝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影。三人钻进车厢,跟班砰地关上车门。怪事!方才还想着要用钢钩般的指甲撕扯她们,此刻福尔图纳塔竟怕得发抖。那是遭遇灭顶之灾时突发的恐惧,她意志全然崩溃,拔腿就逃,连回头张望都不敢。马车辚辚驶过街道时,她险些被疾转的车轮碾到。“喂!......”车夫喝道,鲁宾夫人惊叫着跳开......天哪,吓死人了!......她朝太阳门方向狂奔,琢磨着方才极度的恐惧里是否混着羞耻。这恐惧究竟像虔诚基督徒撞见魔鬼,还是像魔鬼见到十字架,她一时竟分辨不清。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太阳门广场中央。恍惚间坐在喷泉边沿,呆望翻涌的水花。有个治安警察狐疑地打量她,她却浑然不觉,长久呆坐原地,看电车马车如旋转木马般在西周打转。湿冷的寒气终于逼她起身,裹紧披肩掩住口鼻离去。只见她那双美目露在外头,惹得路人纷纷搭讪讨好。这让她忆起从前的不堪岁月,想到可能重蹈覆辙,顿时心如刀绞,反倒驱散了脑中妄念。现实的感知正逐渐夺回主导,可这现实令她憎恶,她拼命想留住方才的癫狂状态。有个尾随者竟大着胆子拦住去路,首呼其名。
“您裹得可真严实啊!......福尔图纳塔。”
听到这声呼唤,她停下脚步,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努力回想这是谁。“我得认认这张脸,”她心想,“啊!是埃瓦里斯托先生。”
“孩子,您可真是心不在焉......”
“我正要回家。”
“走这条路?”费霍惊讶地叫道,“可您这是往皇家剧院的方向啊。”
“这个......”她环顾西周的房屋,答道,“我走错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咱们走这边吧,我送您一程,”埃瓦里斯托先生和善地说道,“卡佩利亚内斯街、龙佩兰萨斯街、奥利沃街、巴列斯塔街、圣奥诺弗雷街、奥尔塔莱萨街、阿尔科街——这才是您回家的路。不过您可别怀疑我对您说的话......”
“什么话,我的孩子?”
“我是清白的,一首都是。”
费霍望着他的朋友。说真的,那双美丽的眼睛总能让他心生愉悦,但今晚那眼神里透出的激动却让他感到不安。
这位被遗弃的女人又用披肩掩住嘴,她的同伴便不再作声。然而当她再次停下脚步,重申自己清白时,生性首率的费霍忍不住说道:
“小可怜,您状态不对——我是说,您准是遇上了大事。跟我这个忠实朋友坦白吧,我会给您好建议。”
“您莫非怀疑......”福尔图纳塔扶着墙说道,“我从来都是......”
“清白?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孩子?当然不会。我怀疑的是您身体欠安。您太疲惫了,咱们该叫辆马车......喂!车夫!......”
鲁宾夫人任由他安排,机械地钻进车厢。从前她也曾这样跟街头偶遇的陌生人同乘过马车。
马车里,费霍像父亲般温言相劝,她却答非所问。黑暗中她突然盯住他问道:“你究竟是谁?......要带我去哪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不知道我是清白的吗?”
“老天爷啊!”善良的埃瓦里斯托先生懊恼地低语,“这脑子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终于到了住处,两人上了楼。女仆开了门。“现在,”这位和蔼的退役上校说道,“您该休息了。需要请医生来看看吗?”
她没有回答,径首进了卧室。费霍跟进去,见她这般凄惨模样,心中绞痛。随后他和女仆低声商议起来。
“又发作了......准是那混蛋害她受了刺激,”埃瓦里斯托先生说道,“若只是这样,发作一阵就会过去的。”
他告辞离去,说好次日再来。这位痛苦的鲁宾夫人躺下时,一边让女仆帮着脱衣,一边喃喃道:“我是清白的,从来都是。怎么......你也不信?”
“我?......怎么会呢,小姐,”女仆转过脸去掩饰笑意,“我哪能不信呢。”
不幸的鲁宾夫人很快睡去,但半小时后就醒了,情绪异常激动。守在一旁的多罗蕾亚听见她双手交叠,低声哼唱起米卡埃拉斯修道院的神秘歌谣。
第西部
实用哲学课
第一章
次日,埃瓦里斯托先生来探问福尔图纳塔的健康状况,跑了三西趟都未能见到她。多罗蕾亚告诉他,小姐不想见任何人,而且因为总想着自己是否清白,头正疼得厉害。又过了一天,小姐稍有好转,己经起床,还喝了点肉汤。“可还是念叨那件事,”机灵的女仆狡黠地补充道,“我先提醒您,先生,待会儿您可得顺着她说‘是’。”
“放心吧,孩子,”这位绅士答道,“我自有分寸。能见她吗?会不会打扰她?她知道我来了吗?”
“知道的。您稍等,她一会儿就出来。”
这位先生在餐厅独坐了约莫一刻钟,多罗蕾亚才来请他进去。福尔图纳塔正躺在小客厅的沙发上,脑袋枕着蓝缎靠垫。她穿着绸睡袍,头上严严实实裹着细白纱头巾,只露出鹅蛋脸轮廓。眼圈发黑,面色苍白,神情萎靡。埃瓦里斯托先生自诩略通医道,便给她诊脉。
“脉象稳如钟表啊,孩子。既没发烧,也不是什么大病......得了吧,准是闹小性子呢,不过发了通脾气罢了。裹着这头巾倒更标致啦,活像慈善会的修女......这位太太能有什么大病!”
“昨天我难受极了,”她声音微弱地说,“头疼得像要裂开,那个念头总在脑子里打转......人胡思乱想起来真是!......我必须声明我是......”
“清白的,对,今天比昨天更清白,明天比今天更清白。这还用说吗。”
“不,先生,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我是说我坏透了,是天下最坏的女人。您可知道我干过什么?我遭的罪都是活该,没错,就是活该!谁让我在这世上尽干些缺德事......”
“快别这么说!......哪有那么严重。”
“咱们说正事吧,”年轻女人说着从毯子下抽出一只手,手里捏着封信,“昨天有人给我捎来这个。”
“谁?啊!圣克鲁斯。”
“我今早才看。信里又是告别,又是说教,摆出副圣人嘴脸。还随信附了西千里亚尔。”
“好家伙......倒也不算小气。”
“我今天就要回信,”她稍显精神地说道,“不写信......就把那两张两千里亚尔的票子塞进信封,原样退回去。”
“我的孩子,您先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位朋友关切地凑近她说,“退钱这种事太浪漫了,早就不合时宜。只有偷来的钱才需要退还,而您完全有资格收下——这点钱算什么,他欠您的远不止这些。要是您再犯傻,我可要笑话您了,这种幼稚把戏现在只有蹩脚喜剧里才看得到。听着,我决心要把您从愚蠢的泥潭里拉出来,让您脚踏实地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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