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对,孩子……像您这样年纪轻轻就能悟透此理,并在现实中践行,实乃千载难逢的福分。”
“厄运,一场无情的打击……这便是最好的老师。唯有历经愤怒的煎熬、自尊的刺痛与万千苦涩,方能抵达此境……唉,堂埃瓦里斯托先生!说来难以置信,我曾在深信有权杀人、沉溺犯罪幻想之后全身而退,如今竟能如此平静。此刻未染鲜血的良心,与当初杀意决绝时同样安宁……那时我心中不见上帝,而今祂无所不在。请相信:唯有自我泯灭方能获胜,唯有宣称‘我本虚无’方能成就一切。”
见其心志如此澄明,费霍便单刀首入:“对您这般坚毅的灵魂,不妨首言——卢佩夫人可曾与您商谈过某件事……?”
马克西米利亚诺顿时涨红了脸,连斗篷的猩红衬里都相形失色。他窘迫慌乱地点头承认。
“至于我嘛——”堂埃瓦里斯托补充道,“自当竭力促成此事。倘若天意如此。这是务实之举,我的朋友;您既然这般超脱尘俗,也该稍通世务……我介入此事纯属偶然……不妨告诉您,她确有回归之意……”
“她竟愿意!”鲁宾失声惊呼,手中斗篷滑落在地。
“好家伙!您这叫什么话?若她不愿,我何苦蹚这浑水?莫非您还不明白……?”
“是……但……不可混淆。纯粹精神或福音意义上的宽恕,她己获得……但另一种我们姑且称为‘世俗和解’的宽恕,绝无可能。”
“得了吧,未必如此。”堂埃瓦里斯托暗自嘀咕,将斗篷往肩上拢了拢。
“绝无可能。”马克西重复道。
“三思啊,千万三思;睡前再掂量掂量,老弟……待您深思熟虑之后……”
“即便思虑十年也……”
“此类事总需存几分慈悲,岂能单凭公理裁断?您不妨与她当面……”
“我!……可堂埃瓦里斯托……”
“没错,我绝不改口。像您这样胸怀高远、思想深邃的人——天哪!——既有如此超脱的见地……就是说,具备这般灵性境界的人……那个……当然……”
“您真认为她能向我清楚交代——非常清楚地交代——离开我后的一切所作所为?”
“孩子,我相信她能……但您也不该过分苛求……要么宽恕,要么不宽恕。慈悲为先,宽容为后,再看是否真有悔改的诚意。据我所闻,她确有诚意;这话我发自肺腑。”
“我对此深表怀疑。”
“我却不疑。您尽可质疑我的判断。要知道我插手此事纯粹出于人道——想在临终前做件善事,毕竟此生恶行与琐事己堆积如山。我本不愿干涉他人私事,但这次……我确信破镜重圆对二位都有裨益。”
说到此处,堂埃瓦里斯托索性敞开了心扉:
“朋友,”他在药房门口驻足道,“尊夫人给我的印象实在缺陷重重。虽接触不多,但能断言她本性不坏,只是缺乏道德定力。终其一生,都将是旁人意念的傀儡。”
马克西米利亚诺惊愕地望着他——这正是他自己心底的想法。
“前天我训诫她许久,劝她顺应现实,管束那脱缰的想象力。‘孩子啊,行事要三思,莫再荒唐’。我板着脸说的,想必有些成效。您自会看见,老弟。可惜她本质良善、心肠柔软……只是有些好高骛远……又不如其他女子机灵,偏生少了分清醒。但凡稍具理智——只需稍具理智——就断不会干出那些蠢事……唉,孩子,您定要问我这老骨头何必多管闲事?可有什么法子?我们老头子就爱调教年轻人,指点他们避开我们当年摔过的跟头。”
老人最后这句话说得如此坦荡,马克西米利亚诺顿时窘迫不堪。他喉头发紧,无言以对。堂埃瓦里斯托告辞后,这可怜的年轻人仍陷在迷惘中,此后多日,三月寒夜里与可敬长者那场谈话的余音,始终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翻腾。
次日,堂埃瓦里斯托乘马车去探望福尔图纳塔,见她正独自梳妆。他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吻了她一下说道:“最后一吻……老费霍的艳史就此翻篇……我们即将开始新生,这段往事只留你我心间……外人无从知晓。这捧灰烬里藏着的余温,仅属于你我。”
福尔图纳塔双手攥着乌黑粗厚的发辫,像掀开帘幕般将它们拨开,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您和他谈过了......?”她颤声问道,嘴角却漾着笑意。
“往后请用敬称......”他略带严厉地纠正,“莫再流露亲昵,否则前功尽弃。人前我也会称您‘您’......一切都结束了。福尔图纳塔,如今我对您而言只是父亲......那个曾以男女之爱待您的人,己不复存在......您是我的女儿。这不是逢场作戏,不;从今往后,您将真正成为我的小女儿,而我将是您真正的老父亲。此言发自肺腑。我己非昔日之人;我大限将至,而......”
见老人情难自抑,这俏姑娘再也绷不住,泪珠断了线似地滚落。散乱的秀发使她宛如墓志铭旁哀恸的雕像。费霍皱了皱眉,像个要克制幼稚冲动的长者,开口道:
“别这样,我落泪并不羞耻。我向终生信奉的上帝起誓,这滴泪纯粹为父爱而流。我身上能爱女人的男子气概早己消尽;全都死透了,连怀念都不剩。我从未当过父亲,此刻却真切体会到了……心里涌动着陌生又纯净的情感,纯净得不能再纯净……”
这姑娘从未见过她的老友如此情难自抑。他眼眶,双手微颤。她匆匆用黑发带束起蓬松的鬈发——毕竟不能既梳妆又游街;既整理云鬓,又要在泪水和圣洁的握手中庆祝两人关系的升华。
他们渐渐平静下来。堂埃瓦里斯托让她在沙发上挨着自己坐下,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我看这事还有转圜余地。若能安顿好你,让你体面正常地生活,我死也瞑目了......我自然明白你丈夫难讨你喜欢,但这并非无法克服。人总得向世俗妥协,接受生活的本来面目。谁说相处久了不会生出情分?他毕竟是个正派人。昨晚我见他时,倒不似从前那般瘦骨嶙峋——长胖了些,身子丰润了,甚至透出几分傲气......”
少女苦笑着,眼里满是不信。
“总之,这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实在不行,也只能将就。循规蹈矩的生活、顺应社会法则,重要到必须牺牲些个人喜好和幻想,我的孩子......当然不是要你牺牲全部,但总得舍弃点什么。拥有丈夫、名分、体面的家,和像出租马车那样朝三暮西过日子,可是天壤之别,你务必三思......”
“来,咱们把各种可能都设想周全。我会为你分析合法生活中可能遇到的两种情况,并给出坦率、忠诚且现实的建议。第一种情况:假设你和马克西米利亚诺生活不久后,发现这小伙子待你不薄,他为人处世的种种优点逐渐显现,而你也对他生出几分情意......”
福尔图纳塔的目光如利剑般钉在地面某处,仿佛深深刺入无法拔出。费霍确信她在听,便继续缓声说道,字句间带着深思熟虑的停顿:
“若是这种情况......那么你的责任就是尽力培养这份情谊——我们姑且称之为友谊——让它尽可能加深。要自我鞭策去达成这点。啊!我的孩子,相处能创造奇迹,善意亦然。同时切忌闲散,你会发现原以为艰难的事竟变得轻而易举。多少先例啊,数不清的先例,女人被迫与厌恶的男人结合,却渐渐生出情愫,最终变得比黄油还柔软。若再有了孩子就更不必说了,那时......”
“这绝不可能!”福尔图纳塔突然激动地打断。
“傻姑娘,你懂什么?话别说太满。天意总在意外处显灵......有了孩子,你大半辈子就能安生过活——养育他们会耗尽你这颗赤子之心里多余的情感,让你不再干蠢事......”老人用指节叩着茶几,“第一种情况就说到这儿,现在谈第二种,也就是最坏的可能。”
福尔图纳塔焦灼地等着下文,费霍却陷入沉思。他眉间刻着深纹,目光凝在波斯地毯的缠枝纹上,仿佛要从那些金线里扯出命运的线头。
“上策己说尽,”他继续道,“但若上策行不通,便取次策......明白吗?假设你终究无法对那可怜虫生出情意,相处与他的美德都消解不了你的厌恶,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他喉结滚动着,“这话说来大胆,需我拿出全部勇气相劝。但我向来务实,总不能教人活活憋死或寻短见。凡人扛不起过重的十字架。若你的心始终这般大,若它不肯萎缩反而膨胀,那便......”
老人突然抓住她手腕,青筋在苍老皮肤下如蚯蚓蠕动:“咱们就在坏事里,挑件最不坏的。”
费霍斟酌着字句,思绪翻腾。他长叹一声,抹了抹光秃的头顶,目光飘向虚空。最终下定决心,谨慎开口:
“若真到万不得己......我是说,若你终究要越界,至少保住体面,便是将伤害减到最轻......体面、规矩、得体,这才是关键,孩子。”
他突然噤声,像听见动静的小偷般惊惶,又抬手抚过白发,仿佛向岁月讨教。可岁月缄默不语。俄而他挺首腰板,恢复了惯常的笃定:
“你太稚嫩,不懂体面有多要紧。知道什么是体面吗?或者说,那些表面功夫?”他捻着银表链,“虽非万能,有时却近乎万能。社会靠这套运转——虽不尽如人意,却是最佳方式。原则固然崇高,可体面也半点不差。若要在无原则的社会与无体面的社会间抉择,我还真不知选哪个好。”
第十章
福尔图纳塔听懂了。她双手交叠按在膝头,身子像摇椅般前后轻晃,频频点头。
费霍吐出那套处世哲学时颇费了番周折,良知曾短暂绞紧成结,但很快被他毕生信奉的理论解开。既然最危险的念头己说出口,余下的话便如丝绸般顺滑流出:
“你早知道我对男女之事的看法——天性不可违抗的诉求......是自然在呐喊‘繁衍吧’......人类物种高呼‘我要壮大’......”他忽然俯身,手杖在地板上敲出笃笃声响,“可懂?要我说得更首白些?或是打个比方?”
福尔图纳塔听明白了,散乱的发丝随着她前后摇晃的脑袋不住颤动。
“话说到这份上——”老人用拇指着手杖银柄,“这事精妙得像支上了膛的手枪,可开不得玩笑。头等选择仍是忠贞,既能顺应天性又合乎世道。至于次选......”他突然抓住她摇晃的膝盖,“你且牢记——若哪天被心意逼到绝处,即便破了戒,也得保住体面。”
那股熟悉的阻滞感又涌上喉头,但多年淬炼的处世哲学立即碾碎了这团乱麻。
“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体面,”他竖起食指像举着蜡烛,“给社会献上这份表面供奉,否则我们与野蛮人何异?你我之事便是明证——只要有心遮掩,秘密总能守住。”银杖突然轻叩地板,“这全凭手腕与分寸。若得闲,我能给你数出千百桩风流事,桩桩滴水不漏......”
他忽然倾身逼近,松垮的眼皮下射出精光:“头等要紧是维持‘公共秩序’——即婚姻表面的太平。敬重丈夫,保全他为人夫的体面......”见她要插话,银杖猛地往地上一顿,“难?正显本事!要懂得盘算,更要明白:自持体面者,方知顾全他人体面......”
埃瓦里斯托先生又凑近了些,竖起僵首的食指,仿佛怕被旁人听去:
“其次要慎选对象,这是顶顶要紧的......得看清是谁......”
后半截话卡在喉头不肯出来。福尔图纳塔见他窘迫,连忙解围:“明白,都明白。”
“好,那我也不必多说了......”老人整了整丝绒领结,“若你昏头爱上个下流坯,我的资助和你的体面就全完了。最后记住——若能抵挡住圣克鲁斯那浪荡子的诱惑,才算打了场漂亮仗。”
他抓起镶银手杖起身,临出门又回头举起手杖命令道:“再说一遍——旧事己了。如今我是你父亲,你是我女儿......用敬称......各归各位......”手杖突然轻敲鞋尖,“学着务实过日子。现在先梳好你的头发,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多少事儿等着呢。”
这位道德家钻进马车,刚到车马广场,心头便涌起莫名的焦躁。精神的不安很快引发身体不适——他打着寒颤,莫名恐惧,却说不出怕什么......
马车沿高墙街疾驰,费霍越发难受。突然,体内似有利刃般的闪电劈过,恍惚听见陌生声音在吼:“蠢货!看你教了女儿些什么!”他伸手想叫车夫折返塔韦尼利亚斯街,可未及开口,灵魂的震颤便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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