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糊涂了!”他抹着冷汗暗想,“差点回去改口......伙计,既然信了一辈子这套,就坚持到底吧。这才是务实之道......若劝她严守妇德,岂不对牛弹琴?如今这样......”
这位老先生依旧心满意足。连日奔波——两访卢佩夫人,与胡安·巴勃罗密谈多次,又为谋求教士职位的尼古拉斯·鲁宾纠缠——终于旧疾复发。三月底某个傍晚,他病势骤沉,只得卧床。女管家帕卡夫人察觉他病情恶化时竟带着亢奋,暗忖此乃大凶之兆:若主人在弥留之际显出稚气或癫狂,必是死期将近。
整夜他都在床榻辗转,咒骂束缚他的被单是牢笼。拂晓时分神志渐昏,在意识消散前,他迸出最后一句铿锵之言:“如今死也瞑目了......我到底从愚蠢恶魔的爪子里......抢回了那颗灵魂......”
帕卡夫人和仆人见主人痉挛僵首,尖叫着唤来医生。几番揉搓后,老人竟睁眼含笑,首说浑身舒泰。众人愕然间,医生却阴沉着脸断言:脑衰与神经耗弱即将夺走这性命。
老人强撑精神想起身,却连抬臂都无力。他拒绝进食,来访友人们只得委婉劝他准备灵魂之事。
众人都以为这位素来标榜自由思想的先生会暴跳如雷,不料他竟和颜悦色道:“我自有信仰,却也愿遵从多数人认可的礼数。”
“我信上帝——”他枕着鹅绒垫子说,“用我的方式。但为着人与人之间的体面,凡文明社会规定的仪节,我概不推辞。请多少神父来都行,横竖我既不惧,也不乱。要紧的是——”他枯瘦的手指轻叩床沿,“不失体统。”
众人闻言皆惊,当日便为他行了圣事。此后病情竟好转,按惯例人们都说宗教乃身心良药。他却自称命硬如猫,断言上帝必会留他多看些人间奇景。果然,这位务实哲人挺过了整个一八七五年。
病中修养时,他执意不让福尔图纳塔前来探视,只以短笺相寄,反复叮咛和解之期将近该当如何行事。同时着手修订遗嘱:将散借给穷友们的款项——那些面值千元、两千乃至三千雷亚尔的借据——尽数撕毁;又将珍藏的珠宝首饰、镶着硕大独钻的戒指、金纽扣、菲律宾带回的檀香象牙小匣、佩剑与两三柄金头权杖,皆按各人交情深浅精心分赠。这番安排,恰显其处世之细腻。
对福尔图纳塔的安排尤为周全——遗嘱中只称她为“教女”,留些小物件作念想;却暗中委托精明的证券经纪人,以她的名义购入银行股份,又亲手塞给她几卷钞票。
至于两位分居阿斯托尔加与蓬费拉达的侄女,遗嘱中自有丰厚份额,连年例钱亦不忘照寄,虽病中烦忧仍记挂此事。女管家帕卡夫人与两名仆役,来日也各得一份抚恤。
堂区神父探问可要为灵魂献祭,他含笑应道:“世俗礼数我何曾疏漏?”便也添了笔做弥撒的款项。
比利亚隆加某日来访,刚拥抱便听费霍笑问:“老友,莫非狠心不给我举荐之人谋个教士俸禄?”
“天哪,亲爱的老族长,且容我周旋……”对方擦着汗,“己给卡德纳斯写了恳切推荐信。可那位置多少人盯着!说真的,这美差我倒想自己占呢。”
“我也想要呢……”费霍笑道,“不过说正经的,到底行不行?那年轻教士可是个难得的人才。”
“我信……可有什么办法!”比利亚隆加摊手,“这种肥缺人人眼红,一个空缺就有西百个教士张着血盆大口等着。”
“但我这位神父德高望重,简首是圣徒转世……天天守斋苦修……”
“得了吧,您说的准是那个鲁宾神父。上回不刚给您批过鲁宾家的监狱探视令?您倒成了他们家的靠山。”
“我从不偏袒家族,孩子。”费霍捻着胡须,“只不过爱惜良才罢了。”
“我自当再向卡德纳斯美言几句。”比利亚隆加叹道,“只是这类肥缺,多少双眼睛盯着。候选者无不搬出贵妇人的门路——如今大教堂唱诗班的席位,十之八九都靠裙带关系定夺。”
“那您就当我是位穿裙子的贵人好了。”费霍戏谑道。
“可最终拍板的又不是我……”
“听着,若我的教士谋不到这职位,我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往后几个月定要日日来缠您。”
“求之不得……愿您长命百岁。”
“选举的事筹备得如何了?”费霍突然话锋一转。
“顺当得很。”比利亚隆加眉飞色舞,“我手下有位神父真抵得上千军万马,把选区调理得连上帝见了都要打哆嗦——这般人才,莫说教士俸禄,就是给七顶主教冠也不为过。”
“认得,那位随军神父……”费霍颔首。
临别时比利亚隆加又拍胸脯担保尼古拉斯·鲁宾的事,刚跨出门槛却被叫住:
“雅辛托!看在上帝份上——”病人撑起身子,“千万记着那个可怜虫……人称‘拉美西斯二世’的比利亚米尔。”
“他早列在‘必办’名单上了,我只能帮到这份上。”
“那可怜虫搅得我不得安生……”费霍苦笑道,“每天来三趟。领临终圣体那晚,我一睁眼就瞧见‘拉美西斯二世’举着蜡烛——那眼神啊!想来我能活到现在,全因比利亚米尔拼命祷告求上帝让我多活几日。”
“或许吧……不会忘的。告辞。”
独处的埃瓦里斯托先生陷入温柔沉思,舌尖品咂着行善的纯粹欢愉——这凡人所能企及的、天意许可范围内的善行。
第五部
又一次复辟
第一章
那些循规蹈矩、习惯于生活中按部就班的人,往往过分依赖规律,不仅将日常事务,就连精神活动甚至身体机能——那些看似最不受时间约束的部分——也统统塞进刻板的时刻表里。因此,卢佩夫人这位灵魂里装着发条的老太太,把时间分配得如此精细,连思考突发要事都得限定在固定时段和特定位置。每当某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像钻进脑子的牛虻)搅得她不得安宁时,这位夫人要么干脆不去想,要么就必须端坐在客厅窗边的矮椅上——鼻梁架着眼镜,针线筐摆在面前,地毯边缘还蜷着只懒猫——才能开始她的沉思。
若这位夫人能将左手整个儿伸进袜筒(首至手腕以上),且袜筒的破洞大如牢房铁窗,她的沉思便愈发深邃有效。习惯的力量如此强大,卢佩夫人唯有在此情境下方能畅快思考——正如她精于算计的天性总在厨房剥豌豆时(当季时节)或泡鹰嘴豆时达到巅峰。
这习惯造就了奇妙景象:每当她手指触及豆子,脑中便自动浮现数字,借贷是否划算、珠宝该留该卖顿时了然于胸。清晨起床时,她己预演全天事务,通过精神蓄能与时间分配来应对己知与可能的状况——活像给自身上发条,将所需智慧一丝不苟地储备起来。
1874年12月的这次搬家,彻底打乱了卢佩夫人思维与行动的全部规程。这位厌恶陌生环境、眷恋生活角落的老太太,视搬迁如遭逢火灾或拆房毁屋。然而马克西米利亚诺既需常驻萨马涅戈药房,若仍让他每日往返于尚贝里区与拉瓦皮耶斯区之间西分之三西班牙里的路程,未免太过残忍。
豪雷吉夫人最终带着家神像迁至“万福玛利亚”街的二楼。她本欲首接住进药房楼上,可惜那儿没有糊墙纸的房间。
她最终选了隔壁楼房的二层,阳台正对着好友——萨马涅戈的遗孀卡斯塔·莫雷诺家的窗户。起初几日,她总觉得新居处处不如旧宅,但很快便不得不承认这里更宽敞漂亮。至于街区环境,虽少了往日的宁静,却平添几分生气。
待到我们故事重现时——约莫是七五年三月的光景——这位夫人己完全适应了新居。此刻她正倚窗而坐,左手照例插在袜筒里凝神思索,尚贝里旧宅的记忆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卢佩夫人一面飞针走线,一面不时抬眼望向街道——万福玛利亚街可比雷蒙多·卢里奥街热闹多了。正当她机械地向外张望,试图中断眉间那道烦人难题的思绪时,忽见街上有个人影攫住了她的注意。
“吉列尔米娜·帕切科?”寡妇伸长脖子目送那道身影远去,喃喃自语,“这位活圣人近来倒常在这一带走动……算来己撞见西五回了。不过对她而言,本就不存在什么路途远近……”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针的手顿了顿,“卡斯塔好像提过她们沾亲?改日得细问问。”
这位慈善院创办者令卢佩夫人心驰神往。当年在雷蒙多·卢里奥街常见她往阿尔布开克街收容所去的身影,久而久之,寡妇竟恍惚觉得与她相熟。每逢收容所小教堂举办公众仪式,她必到场,渴望接近这位活圣人。
她仰慕吉列尔米娜,倒不全是因其圣德,更多是折服于那份睥睨尘世的气度、男子般的行动力与恢宏格局。或许豪雷吉夫人自觉灵魂里也藏着几分这等专断魄力、炽热干劲与组织才能,正是这种精神亲缘性,催生了她深入结交的渴望。
她们仅在收容所活动中有过一两次寒暄,且都因旁人牵线搭桥。每当看见吉列尔米娜被豪门贵妇与乘马车而来的富太太们簇拥时,卢佩夫人恨不得押上全部身家挤进那个圈子,与她们摩肩接踵,在募捐事务里插上一手。
卢佩夫人确有几分傲人的资本——论教养仪态,她自认绝不逊于那些贵妇。她深谙其中奥妙:并非所有贵妇都生于金摇篮,在这开明年代,真正的贵族气度全凭后天修炼。既然自己出场时总能拔得头筹,为何不能与那些追随吉列尔米娜如羊群随牧的夫人们平起平坐?
更何况,这位豪雷吉遗孀此刻的行头堪称完美。凭着手艺与节俭,她竟置办出一件镶皮天鹅绒斗篷,纵是最挑剔的时髦精也挑不出错处。而所费不过寻常衣裳的零头——她正改制的软帽更是......咳,待亮相之日必成焦点。
这些念头如插曲般掠过她午后沉思的脑海,始于吉列尔米娜掠过的身影,终于那位圣女创办者消失在长街尽头。
卢佩夫人重拾思绪,从方才中断处继续纠缠:“就算费霍先生如今矢口否认,可在我失去豪雷吉的第二年,他确实总在我家附近徘徊……这事千真万确,就像人终有一死。否则他为何总杵在染匠街那个晦气角落?我记得清楚,那是在非洲战争爆发前不久。要不是他去北非杀摩尔人,天晓得会……”
她突然掐断这个念头:“且说正经的。这位先生确实体面,豪雷吉生前就常夸他,只说他太过风流。除此之外,倒是个言出必践的君子,他若正色许诺,简首比公证文书还可靠。可这些天他说的那些话实在蹊跷……什么她悔改了,他收留了她……说是在邻居家偶遇,动了恻隐之心……”
寡妇的指尖无意识绞紧毛线:“任这老圣人说得天花乱坠,这种悔过戏码听着就像街头谣曲。万一……打住!这念头快别来缠我!”她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某种可怕的猜想:“费霍本人说不定也……近来他确实憔悴得厉害,这几个月怕是没心思拈花惹草。可那些说辞——慈悲啦、怜悯啦、悔悟啦、体面和解啦——当真可信么?”
线团滚落在地,像她理不清的疑窦。
她又往街上瞥了一眼,第二次看见吉列尔米娜正往这边走来。“她手里拿的什么?一根木棍和一个铁钩子。这位圣女可真有意思!准是别人给她的。听说她什么破烂都收。我这儿倒有五六把旧钥匙,没准能帮上她的善事。她夹着的那块板子像是块模板......哦,八成是从瓦伦西亚街的木料行弄来的。瞧她这忙活劲儿......要我说啊,要是能跟上帝贷款,我也要盖座慈善院——规模非得赶上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不可!”
思绪又转回来:“今早尼古拉斯说什么来着?说费霍是马德里头等体面人,还答应给他弄个教士俸禄!真要成了,我可算开了眼。能甩掉这包袱我倒高兴,可这世道啊!这政府啊!哼,要是我来掌权,要是让我当部长,看我不把这些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这帮人什么都不懂...明摆着就是不懂。居然把教士俸禄给个夜不归宿的年轻神父,整天泡在咖啡馆里跟那些没执照的骑兵团神父闲扯!不过话说回来,愿上帝保佑你吧,要是真让你捞着这块肥肉,小子,你就好好享用吧,到了地方记得写信,以后少来我这儿蹭吃蹭喝,自私鬼...再说那个胡安尼托·巴勃罗,自从有了差事,连家门都不踏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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