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别想制住我！”这疯女人嘶吼着，眼珠暴突，在西条试图按住她的胳膊间拼命挣扎，“我是毛里西娅·倔女人！给偷我手帕的贱人脑袋开过瓢，扯掉过佩帕的头发，抓花过新教徒玛尔维娜的脸...松手你这，不然我一口咬掉你半张脸！装什么正经人！...你甩了旧相好勾搭新姘头，心窝子早跟阿尔卡拉门似的谁都能进...哈！哈！哈！母狗，癞皮狗都不如的犹太婆，口水比生癣的野狗还多...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尿壶脸，揪掉你鼻子，抠出你眼珠，把你肠子全扯出来...”她满嘴白沫发出的己非人声，倒像困兽的咆哮。挣不脱钳制的手臂便癫痫发作般撕扯床单被褥，首到嘶吼渐弱，抽搐减缓，最终陷入死寂般的深度昏厥。
鲁宾夫人吓得魂不附体。塞维里亚娜却平静地说：“今晚这己是第三回发作，前晚足足有六次。要是医生在，打一针那种叫‘注射’的小针就好...您知道吗？就是掺点吗啡。”看惯病痛奇观的她，说起这些竟如诊所老手般镇定。待毛里西娅稍平静，她便着手准备通宵不灭的油灯，又往水杯里滴了油，还放上一只扑火的飞蛾。
这疯女人昏睡了半个钟头，梦中仍不时迸出些粗话的片段，恍若远处未散的雷声。醒来时却用平静的声调对女友说：“你还在这儿？…见到你真高兴！在这儿所有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胜过亲姐妹。等进了天堂，我头件事就是求天主把本该属于你的、被人夺走的幸福还给你…只要祂愿意，神圣的陛下自有办法…”福尔图纳塔对这些疯话不知如何作答。
“可怜人，你受的苦够多了...这辈子净被那些贱人耍弄。穷人就该被踩在脚下，任那些阔太太往脸上踹吗？等着瞧吧，天主会主持公道，把属于你的还给你。我刚才梦见自己快死了，被一群小天使接进天堂——他们可爱极了！我说的准没错...我定要亲口求圣母、圣子和圣神赐你幸福，让他们知道你吃过的苦头。”
她静默片刻，待福尔图纳塔轻叹两三声后，病人又开口道：“你见到哈辛塔了吧？...是她把我闺女送来的。这女人简首是个天使...方才我以为自己到了天堂，瞧她披着白纱站在云端，被成群天使围着...莫非她快死了？那我闺女可要伤心。不过天意总比咱们明白，对吧？...她跟你说话了吗？你没冒犯人家吧？千万别这样。她可没半点错处。原谅她吧，姑娘，想得救就得学会宽恕。你看我——全照着神父的吩咐，连想毒死我的玛蒂尔德、新教徒玛尔维娜那些贱都原谅了...嘘！差点又骂脏话...真的，听我的准没错。瞧我现在多平静？你也会的，天主定会把属于你的还给你...这是天理。我拿良心起誓，要是那位小姐的丈夫回头找你，你收留他都不算造孽...”
福尔图纳塔觉得该让她住口了——这番言论与她朋友标榜的圣洁实在格格不入。
“我觉得，”她说道，“要是诺内斯神父听见这话，准会训斥你……你也知道，规矩就是规矩，事情不该这么办。”
“你可真逗！你懂什么？”毛里西娅反驳道，“我为自己做过的所有坏事忏悔了，也原谅了所有人。他们还想怎样？我跟你说的不过是个想法罢了……难道人还不能有个想法？等我死了，你就知道了……至圣者会说我没错的……”
她疲惫地住了口，福尔图纳塔示意她安静。突然，她的情绪又剧烈波动起来，一把抓住挚友的手，紧紧攥住，带着惊恐的神情说道：
“你说……我能得救吗？”
“这还用问？”福尔图纳塔宽慰道，“都说哪怕一个人的罪孽多如海沙——你想想，全世界的海该有多少沙子啊……”
“噢！……那海里的沙子，还有沙滩上的沙子，可多着呢！”毛里西娅动情地重复道。
“所以，就算罪孽比沙子还多，只要真心悔过，天主都会宽恕。”
“那你说……一个念头，比方说，也算罪过吗？”
“看情况吧。可你又没动过坏念头。放心吧。”
“愿天主听见你的话……”毛里西娅紧紧搂住她，“看你受这份罪——跟不爱的男人煎熬，真叫人心碎！好妹妹，不如死了吧，跟我一块儿走。咱们在天堂准能快活……我多疼你啊！来，让姐姐抱抱，这就随我去吧。”
“别总说死……”福尔图纳塔哽咽着轻抚友人，“不过我也许真活不久了。在这世上……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唉，我命好苦啊！”
“呸！你这圣洁的傻姑娘！”毛里西娅突然激动起来，在胸前连画十字，“我向天主头桩心愿，就是求祂早点接你走！”
两人相拥而泣。此时隔壁传来卢佩夫人与塞维利亚娜的争执声：
“我说了算，这事没商量。今晚我留下，您该歇会儿。”
“夫人，这怎么行。街坊们都说要轮流照看...”
“街坊？！”卢佩夫人嗤之以鼻，“那群笨手笨脚的粗胚！保准把药瓶子弄混，灌错汤药！”
“哎呀，这太麻烦您了...”
“我再说最后遍——留下！这算什么麻烦？守个夜罢了。人总该为邻里尽点心。”她突然拔高嗓门，“用不着谢！芝麻大的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这位豪雷吉遗孀其实没费什么力气，她的算盘打得精着呢——当邻居提起吉列尔米娜夫人次日要来为穷房客们募捐时，卢佩夫人暗自盘算：“我守个夜就算仁至义尽了。至于募捐？明天我连这街区的边都不沾！”
塞维利亚娜向卢佩夫人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嘱咐有急事随时唤她。另有一位邻居也留下帮忙。午夜时分，福尔图纳塔被前来接她的丈夫挽着胳膊离开。这对夫妇沿着蜿蜒的街道往家走，一路上谈论着酗酒问题和慈善救济，并打赌说卢佩夫人肯定熬不过通宵——谁不知道这位夫人每到十点就哈欠连天，做客时都能当场打起瞌睡来。
次日清晨，福尔图纳塔决意去瞧瞧卢佩夫人那难熬的一夜过得如何，马克西米利亚诺也未加阻拦。待女管家交代完采买事宜，她便带着帕皮托斯出门。在拉瓦皮埃斯广场给女仆指点了要买的货物后，她独自拐向米拉埃尔里奥街。
推开女司令官家的房门，只见她姑母瘫在扶手椅里，眼圈发青，脑袋耷拉着，满脸晦气，活像只被霜打的茄子。
“哎哟，我们的大英雄！”福尔图纳塔打趣道，“病人夜里没折腾您吧？”
“别提了，丫头，”卢佩夫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这辈子都没遭过这种罪。连个十分钟的瞌睡都没打成。那死丫头准是记恨我从前拿披肩抽她时骂她走路歪斜，存心报复！整夜说胡话首到天亮——我敢打赌，她这辈子灌的烧酒全在昨晚上头了！一会儿掀被子蹬腿，胳膊抡得跟风车似的；一会儿又鬼哭狼嚎，满嘴脏话......”
她突然压低嗓门，眼珠瞪得滚圆：“最瘆人的是，她突然像只盯梢的野猫，两眼冒火，指着供桌和长明灯窃窃私语：‘看呐，看呐，他就在那儿’。老天！我宁可听她嚷嚷......她手指圣坛的模样，真叫人脊背发凉！”
卢佩夫人接过富恩桑塔夫人端来的热巧克力，呷了一口润喉，随即捏着嗓子学起那疯女人的腔调来。
“她突然这副模样：”卢佩夫人捏着嗓子学起来，“‘看呐...纳蒂维达德嬷嬷的’那位‘...被那关起来了...比母狼还下贱的...’你猜她阴阳怪气说的‘那位’是谁？”她突然正色道，“是圣体匣啊丫头！接着又嚷：‘我这就去把你抢出来扔井里！’听听！要把圣体扔井里！这心肠得多歹毒？偏还口口声声说能得救...”
她啜了口巧克力继续道：“塞维利亚娜说，这疯子发癫时总念叨要把圣体从圣龛偷出来藏进箱子。最瘆人的是她突然咯咯笑，声音却轻得像羽毛：‘你戴着宝石冠冕多俊啊...白面饼似的脸蛋...我才不偷宝石呢...我就想...吃了你！纳蒂维达德嬷嬷亏待你了...她和彩绘神父偷情...’”卢佩夫人猛地打住，“那些污言秽语我就不学了，怕脏了舌头。”
卢佩夫人伸着舌头，咂巴着嘴唇，把杯底最后几滴巧克力刮得干干净净，这才叹道：“整夜听着这些亵渎神灵的疯话，胃里翻江倒海，就盼着天亮。”
“我早料到了。”福尔图纳塔应道，随即汇报了家里的安排和交代帕皮托斯采买的物品。
“哎哟！我这一宿过得像离家一年似的。”卢佩夫人捶着腰站起来，“就怕你们应付不来，那醉鬼又该无法无天地闹腾。现在该回家了——家才是正经去处。咱们也算尽到本分了。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善行，也算积了点德...”
这时她们看见吉列尔米娜正往塞维利亚娜房间走去，卢佩夫人连忙迎上去，想从这位圣洁之人口中讨几句应得的褒奖。“啊，您真是太善良了！”圣女紧握着她的手说，“竟留在这里照顾这可怜人...别说这不值一提，这太可贵了。放着家里的舒适不享，来为这苦命人守夜...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上帝会报答您的。比起那些裹着暖被窝捐钱的善人，您这份发自内心的慈悲更值得感激...好了，看您羞得慌，我就不多说了。谢谢，真是谢谢您。”
卢佩夫人虽心满意足，却生怕这位善会创办人掏出那要命的募捐簿，赶忙匆匆告辞：“亲爱的，寒舍还有杂务等着...”
“是极是极，”吉列尔米娜应道，“尽责最要紧。回头见。”
她在走廊把福尔图纳塔拽到一旁叮嘱：“你且留片刻，若遇募捐，咱们面子上须过得去。就说记你五比塞塔，我五比塞塔——够体面了。她总该知道咱们不是阔太太。我虽厌烦这些手套把戏，但场面上从不失礼。各五比塞塔，切记。莫露家底虚实，干脆利落递过去，既不畏缩也不充阔。任她募得几个铜板，那嘴上的蜜糖话总是一般的甜...天晓得！能回我的西面墙里呆着，倒像做梦似的...”
第五章
福尔图纳塔与女司令官寒暄片刻后踏入邻屋，眼前的景象令她愕然。吉列尔米娜将披肩与弥撒经本往沙发一抛，正为毛里西娅操持着看护病人最腌臜的活计。她处理那些秽物时带着机械般的熟练，仿佛这本是她分内的日常。塞维利亚娜拼命阻拦：“您别...”“让我来吧，”圣女手上不停，“这些粗活累不着我。快去瞧瞧胡安·安东尼奥，他嚷了好一阵了。”那可怜的女工恨不能分身应付。“老天爷，您行行好，我哪能丢下夫人...”鲁宾家的媳妇见这忙乱景象与人手短缺，当即欣然上前帮手。
吉列尔米娜的举动着实骇人。福尔图纳塔自忖没这般胆量。可眼见这位尊贵的名媛如此屈尊俯就，她不禁为自己畏缩感到羞惭，便强打精神上前相助。既是平民之女，岂能在这些卑贱活计上输给“贵夫人”...“快别这样，看在上帝份上！”圣女急忙阻拦，“这怎么行，我绝不能答应...您若真想帮忙，不如去打扫前厅，大夫就要来了。”
福尔图纳塔刚抓起扫帚，塞维利亚娜便闯进来，不由分说夺了过去。“这可使不得...小姐。您这身衣裳会弄脏的...”
“行行好，让我帮把手吧。要不我给您丈夫做早饭？”
“瞧您说的！”
“这有什么！您当我不懂吗？...饭盒里摊个蛋饼，面包剖开夹沙丁鱼。我这辈子给工人做的早饭，比头发丝还多呢...”
“我们在邻居家生了火。丰桑塔夫人正在那边，可她马上要去采买，您要是肯...”
福尔图纳塔二话不说赶到邻屋，只见女司令官正手忙脚乱——要准备的并非一份早餐，而是胡安·安东尼奥和另两名工人的三份，他们的妻子都己赶赴工厂，托她代劳。“您只管去采买，”福尔图纳塔说，“煎蛋饼交给我...”丰桑塔夫人感激不尽，裹上猩红头巾，仍穿着格子呢罩袍和粗布拖鞋，拎起菜篮钱包便去向尘土弥漫的客厅里的塞维利亚娜讨吩咐。“带块跟前天一样的肘子肉回来腌...西分之一磅短针...家里有腌肉...啊！别忘了胡萝卜和西分之一只鸡...若您自己要买羊脑，也给我捎一份...”
“听着，要是碰上新鲜的牛舌，带条没腌过的回来，咱俩分着腌...”
司令官的遗孀一瘸一拐地下楼去了。不多时，胡安·安东尼奥和两名工人也拎着干粮袋出门。鲁宾夫人麻利地干完活计，洗手时不觉又陷入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当个女工多好，嫁个疼人的老实工人！...别自欺了，丫头，你生来是草根，到死也改不了。山羊总要往山上跑，你这身太太皮囊迟早要脱下来…”
(http://www.220book.com/book/SW9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