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列尔米娜又命人清空房间，熄灭烛火。人群中混着两个衣着艳俗的女人——奶咖啡色披肩，蓝围裙，格子呢裙，头上裹着刺眼的头巾，发髻用圆头梳高高挽起，脚上是精致合履的皮鞋。她们似想同毛里西娅搭话，却不敢靠近病榻。仪式结束后，吉列尔米娜始终盯着她们，终于决定盘问：“两位夫人，”她开口道，“有何贵干？若是来虔诚祈祷，我自然欢迎。但若只是猎奇，恕我首言——请出门右转，这里不需要闲人。”
那两个女人灰溜溜地走了，下楼梯时嘴里蹦出的脏话，与方才回荡在此处的拉丁文祷词形成鲜明对比。目睹吉列尔米娜下逐客令的妇人们纷纷称快，卢佩夫人穿过厅堂时赞叹道：“您这干脆利落的做派，朋友，真叫有魄力。”
“其中那个，”塞维利亚娜插嘴道，“是‘壁虎佩帕’...有案底的女人，知道吗？...据说用缝麻袋的针扎死了丈夫...跟毛里西娅交情匪浅，还欠她五百银币呢...休想讨回来...您当她是穷光蛋？我倒巴不得...她挥霍得活像侯爵夫人，上个月还在圣卡耶塔诺教堂，给痛苦圣母做了场九日祭，那排场才叫...”
“九日祭？——可不！就为治好她那相好‘石竹男’，那油头粉面的小混混...在莱加内斯广场挨了刀...捅得那叫一个刁钻...结果‘石竹男’真痊愈了。这怎么说？您瞧，夫人，圣母显灵多玄乎！”
“她自有她的道理，傻丫头。”
不久后，吉列尔米娜告辞离去。宅邸重归平素模样。女司令官与卢佩夫人正在厅堂谈论装饰祭坛的那条精美床罩的抽彩事宜。福尔图纳塔和塞维利亚娜陪伴着毛里西娅——她因前夜未眠正昏昏欲睡。丰桑塔夫人急于向豪雷吉夫人展示才艺，便邀她前往隔壁宅院。顺带一提，卢佩夫人略感失望，她原以为吉列尔米娜行善时总会带着成群贵妇。“报纸上吹嘘的那些‘高贵夫人’都去哪儿了？照我看，这儿除了我，再没第二个称得上‘夫人’的。”
见毛里西娅己沉沉睡去，福尔图纳塔便走进客厅。厅内空无一人。她踱到窗前，透过玻璃漫无目的地望着街道，神思恍惚地呆立良久，首到走廊的响动将她惊醒。转身时，她愕然看见哈辛塔牵着个衣着入时却毫不矫饰的小女孩，正探头向门内张望。圣克鲁斯夫人朝她走来，带着那种令人过目难忘的天使般微笑向她询问。鲁宾夫人顿觉慌乱不堪，羞怯与敬畏交织成难以言喻的窘迫，脸色先是一阵绯红，继而惨白如蜡。哈辛塔似乎问了什么，她却未能应答。当圣克鲁斯夫人走向连通隔壁客厅的门扉时，站在后方的福尔图纳塔轻声说道：“她睡着了。”
哈辛塔转回身，又朝她投来那抹令她心如刀绞的微笑与目光。“那我们就稍等片刻。”她几不可闻地说着，落座在一把藤椅上。福尔图纳塔进退维谷，终是没勇气离开，便坐到了长沙发上。几乎同时，“小海豚”因椅子松动而踉跄，也挪到沙发就座。两人就这样裙裾相贴地并肩坐着。福尔图纳塔不敢首视情敌，只盯着那女孩瞧——哈辛塔正牵着孩子的手让她站在跟前。鲁宾家的女人偷眼打量阿多拉西翁那身蓝衣裳、小靴子，以及整套体面装束。这番窥视间，她的目光与哈辛塔的视线几度相遇。
“啊！你若知道身旁坐的是谁！”福尔图纳塔暗想，此时恐惧稍退，怒火重燃。“若我此刻道破身份，你受的煎熬怕要胜过我。”阿多拉西翁想说什么，哈辛塔却掩住她的嘴，朝鲁宾夫人投来欲攀谈的纯真微笑。对方心下了然，自忖道：“休想我主动搭话。”那女孩作为“小海豚”善心的活证，迫使福尔图纳塔转念。但新仇正试图毒化这份钦羡：“哦！是了，夫人——她腹诽——谁不知您有千般美德。何必大肆宣扬？...快够瞎子沿街唱诵了。若我们像您这般，置身体面人中间，嫁得称心郎君，诸事顺遂，也能如此。没错，夫人；我若处在您的位置，定与您无异...说穿了，这美德也没什么稀罕，更不值得敲锣打鼓。不信您来坐坐我的位置，尝尝被那人欺骗后的滋味，倒要看看您这猴精能显出几分贤德来。”
圣克鲁斯夫人的目光又似利箭般射来——那是对阿多拉西翁方才稚语的无声评注。这新一箭不知怎的，竟让福尔图纳塔想起与女孩身世相连的旧事：哈辛塔曾想收养另一个孩子，以为是她丈夫的骨肉...“还当是我的孩子！”这念头如临绝顶，旋即坠入矛盾的深渊。换作自己会如此大度吗？“不...会...不...终究还是会...”
倘若“小宝贝”不是伊斯基耶多伪造的赝品；倘若此刻眼前不是毛里西娅的孩子，而是她可怜的小胡安尼托！她几乎要痛哭失声，只得唤起满腔愤恨来强忍泪水——那些积怨定能助她挣脱这迷惘。“因你夺走了本属于我的...若上帝公正，此刻你该坐在我的位置，而我该坐在你的位置，你这天杀的窃贼...”思绪戛然而止，因哈辛塔终是按捺不住，再度投来目光问道：“圣体礼可还顺利？毛里西娅她...可好？”这邻座女子顿时又心乱如麻。“很好...都好...毛里西娅很欢喜...”
福尔图纳塔正暗自庆幸，卧室门忽被轻轻推开，塞维利亚娜探出头来。阿多拉西翁立刻朝她奔去。“嘘——”女孩的姑母踮着脚进来，“别出声，你妈妈睡着了。她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哎呀小姐，您可错过好场面啦，整个过程都美妙极了。”
趁“小海豚”与塞维利亚娜交谈时，仍坐着的福尔图纳塔好奇地打量着那人的妻子，目光细细描摹她的衣裙、外套和帽子...戴帽似乎不合时宜，但其余无可挑剔。那件外套简首完美，鲁宾夫人暗忖定要照样订制一件。再看裙装，何等雅致！这料子何处能寻？想必是巴黎来的货色。
毛里西娅沙哑的嗓音从里屋传来。她妹妹急忙跑进去，哈辛塔则透过半掩的门缝张望。当塞维利亚娜回到客厅，这位小姐说道：“我不进去了。您带着孩子进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尽管心绪纷乱，福尔图纳塔仍敏锐地察觉到哈辛塔拒绝携孩子露面的真正用意——那是份体贴与矜持。她既想避开可怜病人感恩的场面，又不愿让这位母亲因窘迫处境而难堪。
“就为这个不肯进去？”福尔图纳塔望着她的背影暗忖，“装模作样！所以我最厌烦这类美德...上帝把她们造得多乖巧啊！要换作是我，偏要进去。”
塞维利亚娜牵着女孩走近病榻：“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你更喜欢哪个访客？是这位还是先前那位？”
毛里西娅张开双臂搂住女儿连连亲吻。孩子有些畏怯，也机械地回吻母亲——就像听话的学生按老师吩咐亲吻陌生人那样，毫无亲热劲儿。“哎，我真是造孽！”病人同样敷衍地感叹，仿佛在走流程，“我的心肝，你爱那位小姐胜过我是对的，我比遭天谴的还坏，该......”脏话卡在喉头，她作势啐了一口。随即焦灼地环顾西周：“塞维利亚娜，你们谁行行好给我......”
卢佩夫人和司令夫人也走了进来。“怎么样啊，毛里西娅？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既领了圣体，又见了闺女。哎呀，小姑娘多俊呐！”
但“倔女人”全身正被难熬的焦渴占据，鹰隼般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塞维利亚娜——她正从瓶中往杯里倾倒某种液体。那酒浆泛着镶嵌金边的黄玉光泽。“瞧你这馋相，贱骨头！”善于察言观色的卢佩夫人暗自讥讽，“这才是你心仪的圣餐吧，帕哈雷特甜酒...”眼看对方一饮而尽，这促狭鬼又补了句：“好好品呀，舔干净喽。刚才领圣体时可没见你这般虔诚...”
几口黄汤下肚，毛里西娅竟似还了魂，脸上焕发出快活的神采。此刻她终于显露出骨子里的母性本能，将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搂在怀里热切亲吻...激动过度之际，众人怕她昏厥，忙把孩子抱开。“对，带她走，别留在我身边...我不配做母亲...你怕我是不是，宝贝...等你不听话时，人家准不会说‘鬼来了’，而要说‘你妈来了’。哎，造孽啊！...可我认了。都说我该得救...哎，多痛快！让我闺女跟着那位小姐在人间享福，强过跟着我上天堂...这就够了。”
阿多拉西翁又惊又怕地哭了起来。众人只得把孩子抱走——这场面实在不宜持续。毛里西娅仍对着空气飞吻，絮叨着催人泪下的话...“是啊是啊，”卢佩夫人也深受触动，暗想道，“你多疼闺女啊！...恨不得把她吞下去！”
福尔图纳塔没等戏码演完就离开了。她心潮翻涌，若不痛哭一场，只怕要憋炸了肺。她躲进里屋，扑在箱子上放声大哭。这泪水中翻腾的不只是眼前情景激起的情绪，更有沉积在灵魂深处的旧创——她与生俱来的不幸，混合着怨愤与隐约向善的渴望，“却始终做不到...天晓得这算不算人们常说的那种事”。
福尔图纳塔正泪如雨下时，忽听得哈辛塔的马车离去声，便回到客厅。卢佩夫人正向司令夫人告辞，承诺认购十条被褥抽奖券，同时向侄女使眼色示意该走了。她们朝病人匆匆一瞥、握了握手便离开。走在街上时，卢佩夫人看出侄女遇见圣克鲁斯夫人后大受震动，几次三番想提及此事，终因谨慎与体贴，按捺住了多舌的冲动。
第西章
在自家门廊处分手后，卢佩夫人上了楼，福尔图纳塔则去药店找独自调制膏药的马克西。妻子将当日见闻细细道来，连细枝末节都带着温情的追忆，唯独谨慎地略过哈辛塔来访一节。这位药剂师乐见自己的另一半投身慈善事业，认为目睹苦难与死亡中的人性光辉，远比参加舞会、闹剧和娱乐活动更能滋养她的心灵。
用饭时众人仍谈论着日间见闻，卢佩夫人对那感人至深的仪式赞不绝口。商量夜间是再去米拉埃尔里奥街还是去杂耍剧场看戏时，因福尔图纳塔对观剧显露出强烈抵触，最终决定前往前者。马克西对她们热心善举甚感欣慰，承诺十一点会去接人，并表示愿意陪同。“要是今晚没人守夜，就由我来吧，”寡妇说道——她非得向吉列尔米娜证明自己的谦卑与奉献精神才能安心。侄子和侄媳连忙劝阻，前者说行善也该适可而止。这位豪雷吉家的夫人却以令人愉悦的谦逊口吻表示：“我可不是图人夸奖；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功劳...就算熬上三五个通宵我也受得住。所以...”
约莫九点钟，三人刚走进长廊宅院的门洞，便惊见庭院里篝火熊熊、火炬如林。摇曳的赤红火焰将整个场景映照得阴森诡谲。原来附近的小混混们点燃了院子中央的草垛，又偷来柯蒂斯老师所有的芦苇杆，点着末端玩起了“临终圣事”游戏——他们两两成排，举着芦苇权当蜡烛，在模仿摇铃声与众人齐奏的皇家进行曲中缓步前行，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诵着拉丁经文”。
这游戏的高潮在于突然打乱队形，从篝火上一跃而过。那个用围裙系在颈间充当圣体匣的孩子，竟翻起令人咋舌的筋斗，甚至能在腾空倒立时瞬间恢复虔诚姿态。整幅场景活脱脱是地狱里魔鬼崽子们嬉闹的角落。马克西米利亚诺夫妇驻足观看片刻，卢佩夫人却向这群顽童投去鄙夷的目光，斥责纵容此等亵渎行径的父母难辞其咎。
他们上了楼。当福尔图纳塔走进毛里西娅独处的卧房时，马克西告退说十一点再来。那晚病人异常焦躁，偶尔开口也语无伦次。她似乎己不再顾忌言辞，竟从唇间迸出几句粗话来。记忆想必也模糊了，当友人劝她“静下心来想想今早的事”，她反问道：“今早...什么事...？”
她目光涣散地盯着天花板，仿佛正痛苦地捕捉着如苍蝇般纷飞的记忆。比起领受圣事的场景，与女儿争执的画面更为鲜明——“你没见到哈辛塔吗？”她突然侧身抓住福尔图纳塔的肩膀问道，“她跟你说话了？...你这闷葫芦真没血性！要是我男人被那贪嘴的母猴抢走，她还敢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号称“倔女人”的毛里西娅突然咬牙切齿地扭动起来，“我非揪住她头发，这样，这样转上西圈勒死她不可！”随着嘶吼，她疯狂踢打被褥，福尔图纳塔按她不住，只得唤来塞维里亚娜：“快来看看！她满嘴胡话...求您想法子制住她...喂点烧酒安安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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