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壳里的星》
秋风把野菊花的香气吹进手术室时,小翠正在给最后一个伤员拆绷带。纱布一圈圈落下,露出新生的嫩肉,像初春钻出冻土的麦芽。窗外的枪炮声己经停了三天,只有电台室还亮着灯,周山和几个报务员轮班守着,耳机里的“滴滴”声成了医院最安稳的背景音。
“小翠姐,周山哥让你去趟电台室!”通讯员举着个红布包跑进来,布角绣着的五角星在阳光下跳,“说有特别重要的消息!”她刚把绷带叠好,指尖的血痂突然裂开,渗出血珠——这双手在总攻时磨出的茧子还没褪,此刻却莫名发颤。
电台室的煤油灯捻得很亮,映着周山熬得通红的眼。他正趴在电键上,手指悬在半空,见她进来突然按住耳机,喉结滚了半天才说:“听!”电流的杂音里,突然跳出串清晰的摩尔斯码,短促的“滴”和绵长的“答”像在敲鼓,敲得人心头发烫。
“是……是东京时间!”周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在密码本上飞快滑动,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日本……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最后一个“降”字出口,电台室突然死一般寂静。窗外的秋虫停了鸣,远处的狗不叫了,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在空气里荡。小翠看着密码本上歪歪扭扭的字,突然想起七年前在村口,爹说“要把鬼子打跑”时,眼里的光和此刻煤油灯的光一模一样。
“我们……赢了?”报务员小周突然哭出声,眼泪砸在电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这句话像道闸门,周山猛地抓住小翠的手,掌心的汗把她的手指泡得发皱,两人的肩膀都在抖,却谁也说不出话。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医院。伤员们拄着拐杖往电台室跑,有人忘了伤口扯掉绷带,血顺着裤管往地上滴也浑然不觉;林姐姐抱着刚满月的艾草冲进来,孩子被人群的欢呼声惊得哭起来,哭声却像银铃般甜;佐藤站在门口,手里的口琴“啪嗒”掉在地上,他突然对着东方深深鞠躬,再抬头时,眼里的泪比口琴的铜面还亮。
爹是第二天清晨带着区小队赶来的。他的军帽歪在脑后,军装前襟沾着酒渍,见到小翠就激动的手抖着说,“丫儿你听见没?鬼子投降了!”他指着身后的队伍,汉子们正把缴获的太阳旗撕成条,系在步枪上当彩绸,“咱区小队要整编成正规军了,以后不用躲在青纱帐里打游击了!”
全院的人聚在打谷场庆祝。有人把日军罐头里的炼乳倒在大缸里,掺着野果汁酿成甜酒;孩子们举着纸糊的灯笼转圈,灯笼上“胜利”两个字被风吹得猎猎响;张院长被架到石碾上,他脱了沾血的白大褂,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灰军装,扯开嗓子唱《松花江上》,唱到“爹娘啊”时,满场的人都在抹泪。
小翠坐在瑛姑的草药园边,看着纪念牌上被风吹得发抖的红绸带。青蒿和紫苏捧着束野菊花跑来,把花插在牌前的石缝里。“瑛姑姑能听见吗?”青蒿摸着牌上的字,小手被露水浸得冰凉。小翠想起那年在暗道里,瑛姑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她时,枯瘦的手也是这样凉,却带着救命的暖。
“能听见。”周山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个布包,“给你的。”打开一看,是枚用炮弹壳打磨的戒指,比当年在延河畔的那枚更亮,内侧刻着两个小字:“相守”。他单膝跪下时,裤腿上的补丁蹭着泥土,像朵倔强的向日葵,“以前说等胜利了给你做银镯子,现在……”
“我喜欢这个。”小翠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炮弹壳的凉意沁进皮肤,却比任何银饰都暖。她想起总攻时昏倒前,梦里的星光和此刻打谷场的灯笼光重叠,原来那些在炮火里不敢说的牵挂,真的能等到开花结果的这天。
婚礼定在重阳节。没有红嫁衣,小翠穿的是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胸前别着那枚南丁格尔奖章;周山的军装熨得笔挺,口袋里揣着她在延安寄的信,信纸边角己经磨出毛边。
拜堂时,张院长当证婚人,他说:“这对新人,一个在手术台救死扶伤,一个在电台传递胜利,他们的日子,肯定像瑛姑的草药园,苦尽了就是甜。”佐藤吹起《婚礼进行曲》,口琴的调子虽有些跑,却比任何乐曲都动人,艾草被林姐姐抱在怀里当花童,小手抓住小翠的衣角,咯咯地笑。
婚后的日子像慢火熬药,温吞却扎实。医院改成了地方卫生院,小翠成了院长,周山在县武装部工作,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车把上总挂着给她采的野花。瑛姑的草药园扩成了药圃,里面种满了从各地收集的草药,纪念牌前总有人来献花,有当年的伤员,有被救的孩子,还有戴红领巾的小学生。
那年春天,小翠在药圃里种下向日葵。种子是延安带来的,当年埋在钢盔里的那粒,如今发了芽。周山帮她搭架子时,突然指着远方说:“你看,火车通到村口了。”铁轨像条银带子,把村庄和外面的世界连起来,孩子们追着火车跑,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青蒿考上军医大学那天,特意来药圃告别。他穿着崭新的军装,给瑛姑的纪念牌鞠了三个躬,说要像小翠姐姐那样,做个“提灯的人”。紫苏成了合作社的技术员,改良的棉花品种能亩产百斤,她总说这要感谢当年佐藤留下的种植笔记。艾草最黏人,总缠着周山学发电报,小小的手按在电键上,敲出的“滴滴”声和当年宣布胜利时的调子,有几分像。
多年后,外婆坐在藤椅上,给我讲这些故事时,夕阳正落在她肩胛的疤痕上,那道月牙形的印记泛着淡金,像枚嵌在皮肤上的勋章。她的无名指上,炮弹壳戒指被磨得发亮,内侧的“相守”两个字,要凑近了才能看清。
“你看,”外婆指着院子里的向日葵,花盘沉甸甸的,正朝着太阳的方向,“苦日子熬出头,就像这花,不管根扎得多深,总要往亮处长。”风吹过花海,沙沙的响声里,我仿佛听见了当年的电台声、欢呼声、婚礼的口琴声,还有外婆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在战火里失去的,都化作了光,照亮了后来的日子。
暮色渐浓时,外公提着菜篮子回来,里面装着刚买的野菊花。他给外婆戴上朵在耳后,动作和当年在打谷场时一样轻柔。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像极了战地幼儿园里,那些被战火淬炼过,却依然向阳而生的童音。
(本书己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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