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之内,唯有清水与墨锭在砚池中相拥、研磨的细微声响。那声音沙沙的,均匀而富有韵律,像秋风吹过干燥的芦苇丛,又像细雨洒在沉寂的古井水面。
林墨白的手腕稳定而舒缓,每一次圆周运动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不再去想《聂小倩》,不去想沈文瀚的银子,甚至暂时放下了心头那沉甸甸的复仇之石。
他的心神,仿佛也随着这墨锭,在这方寸砚池中,一圈圈地沉淀、澄清。
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被这室内的宁静所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油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书桌,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那半块“古松玄圭”在指尖下温顺地化开,醇厚幽深的墨香渐渐充盈了小小的空间,不再是无声的压力,反而像一位宽厚长者的抚慰,浸润着他紧绷的心弦。
不知过了多久,当砚池中的墨汁变得浓稠黑亮,如同深邃的夜空,林墨白才缓缓停手。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积郁的浊气都排尽了。此刻的心境,如同被山泉涤荡过的卵石,圆润而清明。
他提起那支陪伴他度过牢狱之灾的旧笔,饱蘸新墨。笔尖悬停在洁白的宣纸上空,这一次,没有滞涩,没有焦灼,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书写的纯粹冲动。
但他没有去碰《聂小倩》。他铺开一张新纸,笔尖落下,却不是鬼魅情仇,而是……
“慈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儿远行在外,蒙主家厚待,衣食尚足,勿念…”
笔走龙蛇,字迹虽因身体初愈尚显清瘦,却己褪去了之前的浮滑与刻意,多了几分沉稳内敛的筋骨。
他写的是最普通的家书格式,内容也极尽朴实。然而,就在这平实的字句流淌间,一种细微却真实的变化悄然发生。
他的心神,不再仅仅聚焦于笔下的文字是否华丽、是否足够“打动”雇主。而是随着笔尖的游走,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代入那远行游子的心境。
那份对母亲的孺慕思念、报喜不报忧的体贴、以及身处异乡的淡淡孤寂,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融入了墨迹之中。
“文心慧眼”并未刻意开启,却在他全神贯注于书写本身时,自然而然地运转起来。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此刻倾注于笔端的那份“共情”之力,虽然微弱,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漾开了一圈圈真实而温润的“情绪涟漪”。
这感觉,与之前默写《画皮》时的“搬运”截然不同,也与公堂上引经据典的“智辩”大相径庭。
这是一种创造与灌注的奇妙过程。他写的虽是他人之事,用的也是寻常言语,但那份注入其中的、源于自身沉淀后的真挚情感,却赋予了文字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原来如此…” 林墨白搁下笔,看着纸上那封朴实无华却字字透着温情的家书,心中豁然开朗。
老者所说的“胸中丘壑与笔下乾坤”,并非要求他一开始就写出惊天动地的雄文。这“丘壑”,可以是市井巷陌的烟火人情;这“乾坤”,亦可蕴藏于最朴素的尺牍寸心之中。磨砺文笔、涵养心性,正应从这最细微处着手。
生存的压力并未消失。他小心地将这封代写的家书吹干墨迹,折叠整齐。又铺开一张纸,这次是为一富商代写的寿序。
他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仔细询问了寿星翁的几件生平小事——乐善好施、曾资助乡学,以此为切入点,用平实而恳切的笔调,写出了一份既有敬意又显真诚的贺词。
当夕阳的余晖再次将老槐树的枯枝投影在窗纸上时,林墨白己写好了三封信笺和一份寿序。
他将这些“成果”小心收好,心中那份因《聂小倩》停滞而生的阴霾己消散大半。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充实感。
“咕噜…” 腹中的鸣叫将他拉回现实。银子又快见底了。他揣好写好的文书,裹紧单薄的旧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
深秋的傍晚,寒意更甚。长街两旁的店铺早早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摇曳。
行人步履匆匆,归家心切。林墨白哈出一口白气,融入了这市井的烟火人流。他熟门熟路地走向城西的“墨香斋”——一家口碑尚可、价格也算公道的小书坊,他之前卖《画皮》便是经此转手。
书坊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姓孙。见到林墨白进来,他抬了抬眼皮,慢悠悠放下手中的账簿:“林秀才来了?可是又有新奇故事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上次《画皮》带来的收益让他印象深刻。
林墨白摇摇头,将怀中的书信和寿序取出,放在柜台上:“孙掌柜,今日没有新故事。是几份代笔的书信和寿序,烦请您看看,能否代为转交?规矩我懂,抽成照旧。”
孙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拿起信件随意翻了翻,看到那工整沉稳的字迹和朴实的内容,微微颔首:“字倒是不错,比上次沉稳多了。寿序也写得…嗯,还算用心。”
他熟练地估了个价,扣除抽成,将一小串铜钱推到林墨白面前,“拿着吧。若有新故事,务必先想着小店。”
林墨白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铜钱,掂量了一下,虽不多,却足以支撑几日米粮。他拱手道谢:“多谢孙掌柜。若有新稿,定当先来叨扰。”
揣着铜钱走出墨香斋,林墨白感到心头一松。他走进街角的米铺,买了些糙米,又咬牙买了几块最便宜的饴糖——身体需要补充,甜味也能稍稍慰藉这清苦的日子。
就在他拎着米袋,准备返回陋室时,街角一阵压抑的抽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蜷缩在避风的墙角,正对着一个破碗里仅有的半块发硬的窝头默默流泪。
林墨白脚步顿住了。那孩子瘦骨嶙峋的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悲伤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
这一幕,瞬间击中了他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让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家贫、母亲省下口粮给他的情景。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蹲下身,将刚买的几块饴糖轻轻放在那孩子破碗的旁边。
小乞丐被惊动,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惊恐和戒备,像只受惊的小兽。但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几块在昏黄灯光下散发着光泽的饴糖时,眼中的惊恐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渴望取代。
林墨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拿着吧,甜的。”
小乞丐看看糖,又看看林墨白,脏兮兮的小手迟疑着,不敢去碰。
“给你的,” 林墨白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得更轻,“吃吧,吃了就不那么难受了。”
也许是林墨白眼中那份纯粹的善意过于明显,也许是饴糖的诱惑实在太大,小乞丐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飞快地抓起一块糖塞进嘴里,然后紧紧捂住嘴巴,仿佛怕人抢走。
甜味在口中化开,他那双原本盛满泪水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寒夜中点亮的两颗星辰。
看着孩子脸上那纯粹的、因一点点甜意而绽放的微光,林墨白心中那点因施舍而起的复杂情绪悄然散去,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摸了摸孩子的头,没再说什么,起身拎着米袋,融入了归家的人流。
回到陋室,点燃油灯。昏黄的光再次填满这小小的空间。他没有立刻去动《聂小倩》,而是将剩下的饴糖放在桌上,给自己煮了一小锅稀薄的米粥。米香混合着残留的墨香,在陋室中氤氲。
他坐在灯下,一边小口喝着温热的粥,一边目光落在桌角那半块“古松玄圭”上。脑海中回响着孙掌柜的评价“字倒是不错,比上次沉稳多了”,回想着小乞丐眼中亮起的光。
老者期许的“神髓”或许遥不可及,但笔下乾坤的起点,或许就在这市井烟火之中,就在这悲悯共情的心境之内。
磨墨静心,代笔谋生,甚至那几块微不足道的饴糖…这一切,都如同在贫瘠的土地上默默耕耘,虽然缓慢,却无比真实。
他放下粥碗,目光重新投向那叠写着《聂小倩》的稿纸。这一次,心中不再有窒碍的焦虑。
聂小倩那挣扎于黑暗、渴望救赎的灵魂,似乎与他今日所见、所感,隐隐有了某种奇妙的共鸣点——那是对“光”的渴望,无论那光是来自书生的正气,还是来自陌生人的一点微甜善意。
他提起笔,没有蘸墨,只是在空中虚虚勾勒着。脑海中,兰若寺的月华似乎更加清冷,而聂小倩望向宁采臣的眼神,那份绝望中的一丝希冀,却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触动人心。
笔尖,终于缓缓落向砚池中那浓稠如夜的墨汁。
这一次,不为谋生,不为复仇,只为心中那己然沉淀、正欲流淌的…故事。
作者“双目非林”推荐阅读《开局抄家问斩,我靠诗词平步青云》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Z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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