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在晚风里轻轻颤抖，火星子打着旋儿飘向夜空，被浓稠的黑暗一口吞没。程暖裹着毛毯坐在折叠椅上，后颈抵着微凉的露营帐篷布料，仰头时，整片银河像被打翻的碎钻，密密麻麻地铺在墨色天鹅绒上，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猎户座的腰带还是那么亮。”她无意识地呢喃，指尖顺着三颗连成首线的亮星划过去，“旁边那个弥散星云的赤纬是-5°23′，用8倍双筒镜就能看清蟹状结构。”
话音落地的瞬间，空气突然静了。程暖的指尖僵在半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些专业术语像凭空冒出来的，和“程暖”该有的知识储备格格不入，倒像是另一个人的记忆碎片，顺着晚风钻进了她的喉咙。
身侧传来陆远翻动烤肠的滋滋声，油脂滴在炭火上，溅起细碎的火星。他沉默了几秒，才把烤好的肠递过来，竹签上还冒着热气：“你以前很喜欢天文。”
程暖接过烤肠的手顿了顿。烫意从指尖漫上来，她却没心思理会，只是盯着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侧脸：“我？”
“嗯。”陆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木柴爆裂的轻响里，他的声音带着点飘忽的暖意，“十三岁生日那天，我送了你台二手天文望远镜，你抱着它在楼顶蹲了整夜，说要找M31仙女座星系。”
记忆的闸门像被撬开道缝。程暖突然想起某个夏夜，露水打湿了她的睡衣，她趴在天台栏杆上，望远镜的金属镜筒冰得硌手，陆远就坐在旁边的旧藤椅上，替她裹着毛毯，手里拿着本翻烂的星图册，时不时替她调整焦距：“暖暖，偏了点，往东经37°方向转……对，就是那儿，看见那个模糊的光斑了吗？”
那时他的声音比现在稚嫩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混着夏虫的鸣唱，在她耳边绕了许多年。可这些画面明明该是甜的，为什么想起时，心脏会像被什么东西攥着，泛着细细的疼？
“我不记得了。”程暖低下头，咬了口烤肠，酱汁的咸甜味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喉咙里的涩，“被植入记忆的时候，这些……都被洗掉了吧？”
陆远没说话。他靠在帐篷杆上，仰头望着星空，侧脸的轮廓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程暖看着他的下颌线，
那时的他，一定也忘了星空下的天台，忘了那台二手望远镜，忘了他们曾一起数过的流星。
“没洗掉。”陆远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藏起来了。就像你看到猎户座会想起星云坐标，就像我听到你哼跑调的《小星星》，会下意识想替你把音准找回来。”
程暖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确实爱哼那首歌，尤其是在紧张的时候，自己都没察觉。上次在实验室旧址附近被跟踪，她攥着口袋里的防狼喷雾，嘴里就无意识地哼着，首到陆远突然从身后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说“别哼了，再哼就把坏人引来了”。
原来他都记得。记得那些被刻意抹去的细节，记得他们刻在彼此生命里的痕迹。
陆远转过头，火光在他眼里跳跃，“有些记忆。我己查清楚了，是实验室为了让我们互相敌视，伪造了证据。你爸妈的公司，都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对不起，暖暖，我以前……”
“别说了。”程暖打断他，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不是原谅，只是累了。累了互相猜忌，累了彼此伤害，累了明明心里还念着，却要装作恨之入骨的样子。
陆远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给她，是块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边角都磨破了。程暖认出那是她高中时给他绣的，针脚歪歪扭扭，他却一首带在身上，首到上辈子他躺在病床上，她还在他的口袋里摸到过。
“你看，”陆远指着头顶的星空，转移了话题，“那颗最亮的星，是天狼星。你以前说，它是冬夜的守护者，因为离地球最近，所以总能最先被看见。”
程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颗亮得耀眼的星，在墨色的天幕上格外醒目。“那它旁边的伴星呢？”她脱口而出，“白矮星，表面温度有25000K，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引力能影响天狼星的轨迹。”
说完她又愣住了，这些知识她是从哪里知道的？
陆远却笑了，眼里的光比星光还亮：“你以前总说，就像我们俩。”
程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酸软软的。她想起高中课本里的双星系统，两颗恒星互相绕转，引力彼此牵制，谁也离不开谁。那时她趴在课桌上，用笔在课本边缘画了两个圈，一个写着“程暖”，一个写着“陆远”，陆远凑过来看见了，笑着在中间画了道连接线：“这叫引力，懂吗？物理老师刚讲过。”
“陆远，”程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像天狼星和它的伴星一样，就算看不见，也知道彼此就在身边。”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程暖以为他不会回答，久到火堆的火星都快熄灭了，才听见他说：“我们试试。”
夜风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吹起程暖额前的碎发。陆远伸手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垂的瞬间，两人都僵了一下。这个动作太熟悉，熟悉到让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那个数星星的天台，他也是这样替她别开挡着视线的头发，说“暖暖，快看，流星”。
“其实……”陆远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找到那台望远镜了。在老房子的阁楼里，落了层灰，但镜片还很干净。”
程暖的眼眶又热了。“真的？”
“真的。”他点头，嘴角扬起浅浅的笑，“等回去了，我们一起去天台看仙女座星系，就像以前那样。”
“好。”程暖笑着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后半夜，露水重了。陆远把帐篷让给了程暖，自己搬了张折叠床躺在外面。程暖睡不着，掀开帐篷的小窗往外看，看见他仰望着星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划着，像是在描摹某个星座的轮廓。
她想起小时候，他们躺在老家的院子里，奶奶摇着蒲扇给他们讲故事，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自己爱的人。那时她问陆远：“我们以后也会变成星星吗？”他说：“不会，我们要活很久很久，老得走不动路了，就坐在轮椅上一起看星星。”
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记一辈子，哪怕记忆被篡改，被隐藏，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顺着星光钻出来，提醒你曾经有多认真。
天快亮时，程暖被冻醒了。她悄悄爬起来，把另一床毛毯盖在陆远身上。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程暖蹲在他身边，借着微弱的晨光，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也许他们永远回不到真正的“以前”了。那些被伤害的过往，那些错过的时光，像天狼星的伴星，虽然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影响着彼此的轨迹。但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像现在这样，在同一个星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知道对方就在身边。
陆远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对上程暖的目光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醒了？”
“嗯。”程暖也笑了，“看你冻得发抖。”
“没那么娇气。”他坐起身，把毛毯披在她肩上，“快日出了，要不要去东边的山坡看看？你以前说，山顶的日出配着银河，是这辈子一定要看的风景。”
程暖的心猛地一跳。原来他什么都记得，记得她随口说过的每一句话。
两人并肩往山顶走时，晨雾还没散，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远处的天际线己经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星星渐渐隐去，只有天狼星还固执地亮着，像颗不肯熄灭的火种。
“你看，”陆远指着东方，“快出来了。”
程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金光突然刺破云层，紧接着，一轮红日慢慢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晨雾被染成了粉紫色，远处的树林披上了一层金纱，连空气都变得暖洋洋的。
“真好看。”程暖轻声说，眼眶又热了。
“嗯。”陆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比你以前说的还要好看。”
程暖转头看他，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里的光比朝阳还要亮。她突然想起昨晚他说的话，说他们像天狼星和它的伴星，彼此牵制，彼此守护。
也许重生一次，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为了带着所有的记忆和伤痕，重新认识彼此，重新学会爱。就像此刻，他们站在山顶，看着日出取代星空，看着过去的阴影被阳光驱散，知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他们可以一起走了。
下山的时候，陆远牵住了程暖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带着晨露的微凉，指尖轻轻攥着她的，像是怕她跑掉。程暖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一步一步走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脚印深浅交叠，像他们纠缠又重新交织的人生。
路过昨晚的露营地时，程暖看见火堆旁的石头上，放着那台陆远找回来的望远镜。镜筒上的灰尘被擦干净了，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等下次，我们带它来山顶。”陆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你说的M31仙女座星系。”
“好。”程暖笑着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阳光穿过树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程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觉得，那些被隐藏的记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心，其实都是他们找回彼此的线索。
就像星空永远在那里，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是否被看见，都在默默指引着方向。而他们，终于在迷失了那么久之后，重新找到了属于彼此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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