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把月光滤成淡青色，落在床头柜的玻璃杯上，映出程暖睁着的眼睛。身边的陆远呼吸均匀，像坠入了无梦的深眠，可她知道他没睡——他右手小拇指在被单上轻轻，这是他撒谎或紧张时的小动作，从十三岁那年偷吃了她藏的巧克力开始就没变过。
“陆远。”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夜蛾，“我们以前……是不是经常吵架？”
身侧的人停顿了半秒，才转过身来。月光勾勒着他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点无奈的熟稔：“你说呢？为了你非要把草莓酱涂在咸面包上吵过，为了我把你的天文杂志垫了桌角吵过，最凶的一次，是为了牙膏该从中间挤还是尾巴挤。”
程暖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些琐碎的细节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厨房瓷砖上沾着的草莓酱渍，被压弯了角的《天文爱好者》月刊，还有挤得歪歪扭扭的牙膏管，管身上总留着她愤愤画下的小叉。
“那次你把牙膏扔垃圾桶了。”她下意识接话，指尖突然触到枕头下的硬物，是那枚刻着“307”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记忆猛地跳转——实验室的白色走廊里，她攥着同样冰凉的注射器，对着陆远吼：“你选他们还是选我？”他说：“程暖，我们没有选择。”
那时的争吵带着血腥味，和牙膏管的甜腻薄荷味截然不同，却同样在心底刻下了疤。
“你还哭了。”陆远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像在拂去不存在的泪，“说我连这点小事都不肯让你，以后肯定会欺负你。”
程暖别过脸，躲开他的触碰。月光落在她的侧脸，能看见绷紧的下颌线：“我们吵过更凶的，对不对？”
空气突然静了。床头柜的电子钟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像在数着沉默的秒数。陆远的呼吸变得沉了些，程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像被突然抽走了所有温度的铁块。
“没有。”他说，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程暖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的涩：“陆远，你撒谎的时候，小拇指会动。”她转过身，首视着他的眼睛，月光在瞳孔里碎成星星点点，“比如现在。”
他的手指果然顿住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的风声穿过纱窗，带着夏末的凉意，吹起窗帘的一角。
“有过一次。”陆远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在你爸妈的公司楼下，你扇了我一巴掌。”
程暖的脸颊突然泛起熟悉的麻意。后来她才知道，他挨的那一巴掌，比身上的刀伤还疼。
“我记起来了。”程暖的声音发颤，指尖陷进掌心，“我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你说了要我去死。”陆远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说看见我就觉得恶心。”
程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时的恨意像毒藤，缠得她喘不过气，却不知道藤下藏着怎样的真相。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这三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太久，终于找到了出口，“陆远，对不起。”
陆远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雪松味，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该瞒着你，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那些。”
程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那些被植入的仇恨，那些口不择言的伤害，那些互相折磨的日日夜夜，像潮水般涌来，却在他的怀抱里慢慢褪去了棱角。
“其实我记得你怎么哄我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每次吵完架，你都会去巷口买两串糖葫芦，酸得掉牙的那种，说‘程暖，吃了这个，就当我们扯平了’。”
陆远笑了，胸腔的震动传到她的脸颊：“你还说我幼稚。”
“就是幼稚。”程暖也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可我每次都吃完了。”
月光渐渐移到床尾，照亮了地板上散落的拖鞋，一只歪着，一只靠着，像两个闹别扭后又悄悄靠近的影子。程暖想起昨天在超市找到的老太太，她攥着那枚“307”钥匙说：“林医生，相爱的人不该互相伤害。”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有些争吵是因为在乎，有些隐瞒是因为害怕，而他们在仇恨里兜兜转转，不过是因为还爱着。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不好？”程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不管是为了牙膏，还是为了别的。”
陆远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好。”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牙膏必须从尾巴挤，这是原则问题。”
程暖被他逗笑了，抬手捶了他一下，却被他抓住手腕，指尖轻轻着她虎口的疤痕。“明天去307病房看看吧。”他说，声音突然变得认真，“老太太说那里有真相，我们一起去。”
“好。”程暖点头，心里突然变得很安定。不管307病房里藏着什么，不管实验室的阴影有多浓，只要他们不再互相隐瞒，不再互相伤害，就一定能走过去。
后半夜，程暖睡得很沉，梦里是少年时的夏天，她和陆远蹲在巷口分吃一串糖葫芦，酸得眯起眼睛，却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醒来时，天己经蒙蒙亮，身边的床铺空了，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走出去，看见陆远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支新的牙膏，正从尾巴一点点往上挤，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他身上，给发梢镀上一层金边，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薄荷味。
“醒了？”他回头笑了笑，“给你煮了粥，放了点你喜欢的莲子。”
程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他的睡衣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记忆里的雪松味混在一起，让人觉得安心。“陆远，”她说，“其实从中间挤也挺方便的。”
陆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转过身，捏了捏她的脸颊：“算你识相。”
晨光里，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靠在一起。程暖看着那支被挤得整整齐齐的牙膏，突然觉得，那些被争吵和仇恨填满的过往，就像这支被揉皱的牙膏管，只要愿意一点点捋平，总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而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在晨光里一起挤牙膏，一起喝粥，一起面对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真相，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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