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七十二个时辰，在翻篇楼前所未有的高效运转中倏忽而过。
组建膳监司、挑选精干僚属、招募可靠船员、清点海量物资、改装“寻味号”……桩桩件件，千头万绪，柳絮儿几乎未曾合眼。
她像一根绷紧的弦，精确地指挥着这台庞大的机器，将现代管理思维发挥到极致：分工明确，责任到人，流程清晰。
饶是如此，当第三日清晨，她站在苏州码头，望着沐浴在初秋朝阳下的船队时，眼底也泛起了淡淡的青影。
“寻味号” 作为主舰，其雄姿足以令任何水手心折。
它比普通福船更为修长流畅，高耸的主桅和粗壮的副桅上，巨大的硬帆己经半张，帆面上巨大的“膳监司”黑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船体结合了西洋帆船的坚固肋板结构和大明福船的宽敞甲板，船首高昂，船尾楼坚固。
最引人注目的是船身中部特意加高加固的区域——那是柳絮儿亲自设计的核心舱室：一个集大型现代化厨房、精密药房/实验室、资料储藏室于一体的综合空间。此刻，阿旺正叉着腰，站在甲板上指挥水手们将最后一筐南洋特需的黄豆、绿豆搬入底舱。
左右两侧，是两艘威武的战船——“靖波号”与“镇海号”，船身包覆铁皮，侧舷炮窗森然，桅杆上悬挂着大明水师的龙旗。
甲板上，水师官兵盔甲鲜明，肃然列队，透着一股百战之师的精悍之气。
码头早己被送行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有翻篇楼的熟客，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有苏家派来的管事，甚至还有几位闻风而来的小官员。喧嚣的人声、船工的号子、货箱落地的闷响、海鸥的鸣叫，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与离愁的启航乐章。
柳絮儿身着御赐的改良官服——靛青色锦缎裁成的窄袖束腰短袍，下配同色利落长裤，脚踏厚底牛皮靴，既不失官威，又便于行动。腰间，左边悬着象征权柄的金勺令，右边挂着顾清源赠予的鲛皮鞘匕首，寒光内敛。
“小姐，您看我这身行头怎么样？”阿珠像只欢快的小鹿蹦到她面前。一身崭新的靛蓝色水手服（柳絮儿按现代水手服改良的），短褂长裤，腰间系着牛皮腰带，脚蹬小皮靴，头发利落地编成辫子盘在脑后，显得格外精神干练。
“好看。”柳絮儿笑着替她正了正歪掉的领巾，“到了海上，可就不是看衣服好不好看了。”
“我知道！学掌舵！学看星星！学打渔！”阿珠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知的憧憬。
顾清源也走了过来。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太医常服，外罩一件便于行动的半臂，背上是他视若生命的药箱，里面塞满了精心准备的药材和器械。他目光温润，落在柳絮儿略显疲惫却神采奕奕的脸上：“都准备妥当了？”
“嗯。”柳絮儿点头，目光扫过正在登船的石头——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护卫劲装，正挺胸抬头地指挥着柳絮儿自辟的二十名护卫小队登船，颇有几分小头目的模样。“只等吉时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只见一身水师高级将官戎装的郑蛟龙，龙行虎步而来。他身后跟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亲兵，个个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如鹰，行走间带着浓烈的煞气，与普通水兵截然不同。
“柳大人！”郑蛟龙抱拳行礼，声如洪钟，“末将奉皇上口谕，率蛟龙营亲卫二十人，随大人南下！此行海上护卫、登岛探查，大人尽管吩咐！末将与儿郎们，定护大人周全！”他身后的二十名亲兵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铿锵，齐声道：“愿为大人效死！”
这意外的强援让柳絮儿心头大定。郑蛟龙是实打实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有他和他这支一看就身经百战的亲兵在，此行安全系数大增。
“郑将军辛苦！有将军和诸位壮士同行，本官心安！”柳絮儿郑重回礼。
吉时己到。三声震耳欲聋的号炮响彻云霄，压下了码头的喧嚣。
“扬帆——起锚——”
嘹亮的号令声从“寻味号”的瞭望台上传来。巨大的硬帆在滑轮组的牵引下缓缓升起，吃满了风，发出沉闷的鼓胀声。沉重的铁锚带着哗啦啦的锁链声，被绞盘从浑浊的江水中提起。
“寻味号”巨大的船身微微一震，缓缓地、坚定地离开了泊位，船首犁开平静的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岸上的欢呼声、祝福声、家人的叮嘱声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柳絮儿站在高高的船尾楼上，手扶栏杆，望着码头上那些挥手告别的模糊身影，望着熟悉的苏州城在视野中渐渐后退、变小，心中百感交集。
从将军府弃妇到翻篇楼掌柜，再到手握金勺令、率船远航的膳监司主事……这一路行来，步步惊心，却又步步生莲。
命运之奇诡，莫过于此。
“舍不得？”顾清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海风的气息。
柳絮儿摇摇头，唇角扬起一抹释然又充满斗志的笑意：“不是舍不得，是觉得……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回来时，翻篇楼该扩建了，再加个南洋风味厅。”她的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前方，那里是长江入海口，是更广阔的东海，是无垠的未知。
顾清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也染上了对远方的期待：“好，那就说定了。不过眼下，先想着怎么找到那传说中的鬼眼岛吧。按血珠的指引，离开长江口后，我们需先向西航行三日。”
船队顺流而下，速度渐快。
两岸的田野、村庄、山峦如流动的画卷般掠过。进入宽阔的江面后，两艘战船调整队形，一左一右将“寻味号”拱卫在中间。
郑蛟龙站在“靖波号”的船头，身形如标枪般挺首，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江面和两岸。
柳絮儿回到前甲板。阿珠正兴奋地跟着老水手学习辨认方向，石头则一丝不苟地带着护卫队熟悉船上环境，检查各处安全。阿旺一头扎进了他的“海上厨房王国”，叮叮当当地开始整理他那些宝贝锅具和调料罐，嘴里还念念有词：“海上颠簸，这灶台得固定牢了……咸鱼、腊肉得挂通风处……哎呀，这南洋的咖喱粉放哪儿了……”
顾清源则带着他的医官助手，开始逐一检查堆放在舱内的药材箱，确保密封防潮。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昂扬的生气。
船队驶出长江口，视野骤然开阔。浑浊的江水与碧蓝的海水在此交汇，形成一道蜿蜒的分界线。咸腥而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无垠的自由气息。
天空高远湛蓝，海鸥追逐着船尾翻起的白色浪花，发出清越的鸣叫。水天一色，唯有船队破浪前行，在身后留下长长的、逐渐消散的航迹。
柳絮儿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咸味的、无比清新的空气，感受着脚下甲板随着海浪传来的规律性摇晃。
这不同于陆地的坚实，是一种充满动态的生命感。
南洋，忘忧椒，鬼眼岛，神秘的龙涎宫……无数谜题与挑战就在这蔚蓝的彼端等待着她。
她走到船头，手扶冰冷的船艏像（一只木雕的海燕），极目远眺。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碎金跳跃。
这一刻，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与阴谋，心胸仿佛也被这无垠的碧海涤荡得无比开阔。
“姐姐！姐姐快看！”阿珠突然指着船队右后方远处的海面，声音带着一丝惊奇和不易察觉的紧张，“那艘船……它的帆怎么是红色的？”
柳絮儿和闻声走过来的顾清源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在船队右后方大约数里之外的海平线上，一点刺目的猩红正若隐若现。
它并非正对着船队而来，而是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和角度，远远地缀着。阳光照耀下，那面巨大的、仿佛浸染了鲜血般的红色船帆，在碧海蓝天之间显得格外诡异、突兀，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它像一只潜伏在深蓝幕布下的赤红鬼眼，静静地、不怀好意地注视着这支刚刚驶入大洋的船队。
“红帆船……”顾清源眉头微蹙，低声重复，目光锐利如刀，“林崇文，还是其他‘朋友’送的见面礼？”
柳絮儿脸上的轻松之色瞬间敛去，眼神变得凝重而冰冷。
她手按在腰间的金勺令上，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肩负的重任和无处不在的凶险。
这趟碧海诡途的第一道阴影，在启航之初，便己如影随形。
“传令郑将军，”柳絮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护卫的耳中，“右后方发现不明红帆船只尾随，令其密切监视，随时报告动向。全船队，保持警戒，按预定航线，继续前进！”
命令迅速被旗语传递出去。两艘战船上的气氛明显为之一肃，瞭望手紧张地转动着单筒望远镜，炮窗后的身影也绷紧了神经。
“寻味号”依旧破浪前行，驶向更加深邃的蔚蓝。
而那抹如血的红帆，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船队的视野边缘，提醒着所有人，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己然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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