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如血的红帆，如同悬在船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接下来的两天航程中，始终不紧不慢地缀在数里之外。
它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固执地停留在视野的边缘，像一个无声的嘲弄，又像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松懈的时刻。
瞭望手轮班紧盯着它，郑蛟龙更是亲自登上“靖波号”的尾楼，用他那柄黄铜镶边的单筒千里镜长时间观察。
“船型是南洋常见的‘爪哇快蟹’，速度快，吃水浅，灵活。”郑蛟龙在傍晚的例行碰头会上，对着铺在“寻味号”指挥舱海图桌上的草图分析道，“但它的帆色太过扎眼，绝非寻常商船或渔船。甲板上人影不多，但走动有序，像是训练有素的私兵或者……海盗。”
柳絮儿指尖点着草图上那刺目的红色标记：“能判断是哪方势力吗？”
郑蛟龙摇头：“没有明显的旗帜标识。南洋海域复杂，红帆的传闻有几个，但都难辨真伪。林崇文有可能，但也不排除是其他对朝廷、或者对我们此行感兴趣的‘朋友’。”
顾清源接口道：“按血珠指引，明日我们即将转向北行，进入那片标记着‘迷雾区’的海域。那里是摆脱它的机会，也可能是它动手的地方。”
柳絮儿沉吟片刻，果断道：“郑将军，船队保持现有航速和阵型，严密监视。进入迷雾区前，做好战斗准备。通知下去，今夜口令加倍，各船轮值人员不得松懈！”
“遵命！”郑蛟龙抱拳领命，大步流星地出去布置了。
夜色渐深。远离了陆地的灯火，海上的星空显得格外璀璨和低垂，仿佛伸手可及。
巨大的银河横亘天际，倒映在墨蓝绸缎般的海面上，船队如同航行在星海之中。
然而，这极致的美景之下，却弥漫着无形的紧张。水手们低声交谈，脚步放轻，巡逻的护卫和士兵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海面，仿佛那深邃的墨色里随时会冲出噬人的怪兽。
柳絮儿没有睡意，独自待在指挥舱内。桌上摊开着两幅海图：一幅是朝廷工部提供的《东南海疆略图》，线条粗犷，标注简略；另一幅则是林崇文“慷慨”赠送的《南洋最新航道详图》，绘制精美，细节丰富。烛火跳跃，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舱壁上。
她拿起那卷羊皮图，再次仔细审视。顾清源指出的那几处关键岛屿的偏差，在她脑海中与血珠月光下投射的动态光影反复对比印证。
偏差确实存在，而且非常巧妙，若非有血珠地图这个“标准答案”，仅凭经验和常规海图，极难发现。
“林崇文……”柳絮儿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图上那些被刻意扭曲的标记，“你如此费尽心机误导，是怕我们找到鬼眼岛，还是怕我们发现……更多的东西？”
她想起《异香录》中关于“童女血养蕈”的记载，想起珍珠湾那些可能遭受迫害的采珠女，眼神愈发冰冷。
就在这时，舱门被轻轻叩响。阿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小脸有些发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姐……姐姐，顾大哥让我给你送点安神的汤，他……他在药房忙呢。”
柳絮儿抬头，看到阿珠强忍不适的样子，立刻明白了。她接过汤碗放在一边，拉着阿珠坐下：“晕船了？”
阿珠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干呕了一下，赶紧捂住嘴：“白天还好，就是刚才……船晃得厉害了点，胃里就翻江倒海的。”
这是典型的晕船反应。柳絮儿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第一次出海都这样，适应几天就好了。别怕，姐姐有办法。”
她起身走到舱内一个固定好的小柜前，打开锁，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琥珀色、半透明的硬糖，散发着清新的柠檬和生姜混合的香气。
“喏，含着。”柳絮儿剥开一颗塞进阿珠嘴里，“我特意用生姜汁、柠檬皮、蜂蜜和一点薄荷熬的，压恶心最管用。慢慢含着，别咽下去。”
一股清凉微辛、带着酸甜的滋味在阿珠口中化开，那股烦闷欲呕的感觉果然被压下去不少。“好多了！姐姐你真厉害！”阿珠眼睛亮起来，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
“这不算什么。”柳絮儿笑了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想起《异香录》中那句刺眼的“采之需以童女血养”，心中微沉。她状似无意地问：“阿珠，这两天……你贴身带着的那颗血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比如……发热？或者看到什么？”
阿珠眨眨眼，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那颗贴身收藏、用细绳拴着的血珠。
珠子在烛光下呈现出温润的暗红色，内部的纹路似乎比在陆地上时更清晰了些，但并没有发光或发热。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就是……就是觉得它好像更‘活’了一点？我也说不上来。”她困惑地摇摇头。
柳絮儿仔细观察着珠子，没发现异常，稍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这珠子很重要，你收好，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告诉我或者顾大哥，知道吗？”
“嗯！”阿珠用力点头，小心地把珠子塞回衣襟内袋。
安抚好阿珠，柳絮儿重新坐回海图前。她拿出自己根据血珠光影和记忆绘制的简易草图，与林崇文的海图并排放在一起。
烛光摇曳，她的目光在两幅图的差异点上反复逡巡，大脑高速运转，试图从这些刻意的错误中，反向推导出林崇文（或者说他背后势力）真正想要隐藏或引导的方向。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船身随着海浪规律的起伏摇晃着，发出低沉的吱呀声。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源推门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阿珠好些了？”他轻声问。
“嗯，吃了糖，好多了，我让她回去躺着了。”柳絮儿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将两幅海图推到他面前，“清源，你来看看这个。”
顾清源走近，俯身细看。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林崇文这幅图，”柳絮儿指着那几处偏差点，“他故意把这几座岛屿的位置向东偏移了。如果我们按照他的航线走，最终会偏离血珠指示的鬼眼岛坐标，驶向……这里。”
她的指尖点在林崇文海图上一个标注着“珊瑚浅滩（危险）”的区域。
“珊瑚浅滩……”顾清源沉吟，“那里暗礁密布，水流复杂，大船极易触礁搁浅。他是想把我们引向绝地？”
“不止如此。”柳絮儿眼神锐利，又指向自己绘制的草图，“你看血珠指示的鬼眼岛大致方位。如果按林崇文图上的‘正确’航线，绕过他标记的‘安全通道’，实际上会经过一个叫‘黑水湾’的地方。周大人从冯保遗物中找到的那本《异香录》残页里提到过，‘忘忧蕈幼苗，需黑水湾深处淤泥培植’。那里，很可能有林家的另一个秘密培育点，或者重要的转运站！”
顾清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寒意：“声东击西？用珊瑚浅滩这个明显的陷阱吸引我们注意，实则想保护黑水湾的真正秘密？”
“很有可能。”柳絮儿冷笑，“而且，如果我们真的按他的图走，要么在珊瑚浅滩船毁人亡，要么侥幸避开，也会因为航线错误而错过鬼眼岛，甚至可能一头撞进黑水湾，被他的人以‘擅闯禁地’或‘遭遇海难’的名义解决掉。好一个连环计！”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林崇文此獠，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毒，远超预期。
“明日转向北行，进入迷雾区后，我们按血珠指引首行。”
柳絮儿做出决断，“林崇文的图，暂时收起来，作为迷惑敌人的烟雾弹。对外，我们依旧宣称按‘最新海图’调整航线，特别是……如果船上有‘耳朵’的话。”她的目光扫过舱门。
顾清源心领神会：“明白。我会让郑将军也注意。”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晃！幅度比之前大了许多，桌上的烛台差点倾倒。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和奔跑声。
“怎么回事？”柳絮儿和顾清源立刻冲出舱门。
甲板上，风势明显大了许多。原本平静的海面翻起了白色的浪头，船身摇晃加剧。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乌云，遮蔽了星光，海天之间一片沉沉的墨色。远处，隐隐有低沉的雷声滚过。
“变天了！”桅杆上的瞭望手大喊，“西北方向起风了！浪头起来了！”
郑蛟龙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前甲板，声音在风浪中依旧洪亮：“稳住！收半帆！各船注意间距！是阵风浪，扛过去就好！”
柳絮儿抓住湿冷的栏杆，感受着脚下甲板剧烈的颠簸。咸涩的海风带着雨星子抽打在脸上。
阿珠从舱室里跑出来，小脸煞白，紧紧抓住柳絮儿的手臂，但这次不是因为晕船，而是对大自然伟力的本能恐惧。
顾清源迅速站到柳絮儿另一侧，一手扶住栏杆，一手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后。
船队如同几片树叶，被骤然狂暴起来的大海抛上抛下。海浪拍击船身，发出沉闷的巨响，白色的浪沫飞溅上甲板。
水手们在摇晃中奔跑着，收紧缆绳，调整风帆，呼喝声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柳絮儿强迫自己镇定，目光扫过混乱却依旧在努力维持秩序的甲板，最后投向那片吞噬了红帆的、更加深沉的黑暗。
风浪是考验，也是掩护。
那艘如影随形的红帆船，此刻又在哪里？是隐匿于这汹涌的波涛之后，还是正借着风浪的喧嚣，悄然逼近？
她握紧了冰冷的栏杆，指节发白。这碧海诡途的第一道真正风浪，己经扑面而来。而暗处的敌人，或许正等待着他们在这混乱中露出破绽。
昨夜的阵风浪虽猛，却如郑蛟龙所料，来得快去得也快。
黎明时分，风势渐歇，海浪也收敛了狂暴的姿态，只留下绵长而规律的起伏，仿佛昨夜只是一场虚惊。
然而，天空却并未因此放晴，反而被一层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彻底覆盖，光线晦暗，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船队就在这片压抑的天幕下，依照血珠的指引，在清晨时分调整航向，坚定地驶入了那片被标记为“迷雾区”的海域。
起初，只是视野的边缘有些朦胧，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
但不过半个时辰，那雾气便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西面八方无声无息地涌来，迅速变得浓稠、粘滞。
很快，能见度便急剧下降，从百丈、五十丈，迅速缩短到不足十丈！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茫茫一片惨白，连近在咫尺的“靖波号”和“镇海号”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海市蜃楼般在翻滚的雾墙中时隐时现，船桅上的旗帜更是完全看不真切。
“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从“寻味号”的船头响起，穿透浓雾，向两侧传递着保持队形和警戒的信号。
这是郑蛟龙事先约定的联络方式。很快，左右也传来了同样节奏的号角回应，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勉强带来一丝方向感。
“掌舵的！盯紧罗盘！一丝一毫都不能偏！”郑蛟龙亲自站在舵手旁，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微微晃动的磁针，仿佛要将它钉死在正确的方位上。
经验丰富的老舵手额角渗出汗珠，双手如同焊死在舵轮上，全凭经验和微弱的磁力指引着庞然大物在未知的白色深渊中前行。
甲板上，所有非必要人员己被严令退回舱内。柳絮儿、顾清源、石头、阿珠以及郑蛟龙挑选的几名亲兵守在船头。
每个人都紧握着武器或防身之物，神情紧绷，侧耳倾听着浓雾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空气湿冷，带着海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朽木般的陈腐气味，水珠凝结在眉毛和发梢上，冰冷刺骨。
“姐……姐姐……”阿珠紧紧挨着柳絮儿，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这雾……好邪门，感觉……感觉像是活的，要把我们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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