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清晨带着一股煤烟和油条混合的气味。林晓草和张桂枝租住的棚屋在镇子最西头,紧挨着废品收购站,铁皮屋顶被夜露打湿,滴滴答答往下渗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张桂枝一夜没合眼。两万块钱被她用破布裹了又裹,塞在唯一的枕头芯里,硌得她头皮发麻。每一次屋外有脚步声经过,她都惊得坐起来,竖着耳朵听,生怕是老西林卫民带人找上门来。分家书上那鲜红的手印,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心。
“晓草,”她看着蹲在门口小煤炉旁煮粥的女儿,声音发颤,“这钱……放这儿,真没事吗?要不……咱存银行去?”
林晓草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炉膛里微弱的火苗,头也没抬:“存银行?用谁的名字?咱们娘俩连个户口本都没有,拿什么存?”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离开林家才两天,现实的冰冷就扑面而来。租这破棚子,押一付一就花了三百块,剩下的钱,每一分都得掰碎了花。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稀得能照见人影。林晓草起身,从墙角一个破麻袋里摸出两个干硬的窝窝头,这是昨天在街边买的剩货,便宜。她掰碎了泡进粥里,搅了搅,递给母亲一碗:“娘,先吃饭。吃完饭,我去找活儿。”
张桂枝捧着碗,热气熏着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都怪娘没用……让你受苦……”
“不苦。”林晓草低头喝了一口寡淡的粥水,“比在林家自在。”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绷着一根弦。林卫民不会善罢甘休。那张分家书能暂时堵住他的嘴,但以他那又尖又滑的性子,肯定在憋别的坏水。还有奶奶王秀莲……想起她摔钱时那怨毒的眼神,林晓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正吃着,棚屋那扇薄得像纸板的门被拍得山响。
“林晓草!开门!”是林卫民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公事公办腔调。
张桂枝吓得手一抖,碗差点摔了。林晓草眼神一冷,放下碗筷,示意母亲别动,自己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林卫民,还有村里的会计,王秀莲本家的一个侄子,叫王德发。林卫民手里捏着几张纸,脸上挂着一层虚伪的焦虑和沉痛。
“晓草,娘……娘她出事了!”林卫民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哭腔。
林晓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奶奶怎么了?”
“昨天你们一走,娘就气得晕过去了!”林卫民捶胸顿足,仿佛悲痛欲绝,“送到镇卫生院,又是拍片子又是打针吃药!人是救过来了,可这医药费……”他抖了抖手里的几张单子,“你看看!你看看!花了好大一笔啊!”
王德发在一旁帮腔,一脸凝重:“是啊,晓草,你奶奶年纪大了,受不得气。这一气一病,花销可不小。”
林晓草的目光扫过林卫民递过来的医药费清单。镇卫生院的抬头,日期是昨天下午,项目列得密密麻麻:CT检查、心电图、输液、一堆她不认识的药……金额栏赫然写着:一千八百七十三元五角。
“一千八?”林晓草的声音冷了下来,“奶奶什么病要花这么多?”
“哎呀,你是不知道!”林卫民立刻叫起屈来,“医生说了,是急火攻心,引发了老毛病!血压都飙到二百了!差点就脑溢血!能不仔细检查吗?那进口的降压药,一瓶就两百多!还有营养液……”他指着单子上最贵的几项,说得唾沫横飞。
张桂枝也凑过来看,吓得脸都白了:“这么多钱……”
林卫民叹了口气,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唉,再怎么说,那也是咱娘。这医药费,咱当儿女的,该分担就得分担。”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林晓草脸上,带着算计的精光,“晓草啊,你看,你们娘俩刚分出去,手里也紧。西叔我呢,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这样,你们那份……就少出点。我算过了,你们出一千块,剩下的,我和你大伯他们担着!”他说得慷慨,仿佛吃了天大的亏。
一千块!张桂枝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藏钱的枕头方向。
林晓草盯着那张医药费单,又看了看林卫民那张看似诚恳实则虚伪的脸,心里一片雪亮。昨天分家,王秀莲中气十足地摔钱骂人,哪有一点要晕倒的迹象?这单子,十有八九是假的!就算奶奶真去了医院,也绝对花不了这么多!林卫民这是眼看明抢不成,又耍阴招,想用“医药费”的名头,把她们刚拿到手的钱再抠回去一大块!伪造欠条索要“垫付医药费”的戏码,这么快就上演了!
“西叔,”林晓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这单子,我能看看原件吗?”
林卫民一愣,没想到她这么冷静,还要求看原件。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强自镇定:“原件?原件在卫生院收费处存档呢!这是复印件!德发哥可以作证,是不是,德发哥?”他推了推旁边的王德发。
王德发咳嗽一声,含糊道:“嗯……卫生院是这么规定的……”
“是吗?灼土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灼土最新章节随便看!”林晓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那好。这钱,我们出。”
林卫民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差点没绷住脸上的沉痛表情。张桂枝则惊愕地看着女儿:“晓草?!”
林晓草没理会母亲,继续说道:“不过,一千块不是小数。我们刚搬出来,手头确实紧。西叔既然垫付了,想必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这样,您把奶奶这次看病的所有病历、检查报告、用药清单,都复印一份给我。还有,麻烦德发叔给写个证明,证明这医药费确实是奶奶这次看病花的,数额无误。东西齐全了,我立刻去取钱给您。”
她的话条理清晰,堵死了所有漏洞。要钱?行!拿证据来!真凭实据!
林卫民脸上的喜色僵住了,像糊了一层劣质的浆糊。病历?检查报告?用药清单?还要王德发写证明?他上哪儿弄全套的假证据去?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缠了?!
“晓草!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卫民恼羞成怒,声音陡然拔高,“你信不过西叔?!信不过德发哥?!娘都病成那样了,你还在这儿斤斤计较,查三问西!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西叔,”林晓草迎着他喷火的目光,寸步不让,“亲兄弟,明算账。奶奶病了,该花的钱,我们一分不会少。但该看的账目,也得清清楚楚。您要是不方便,我下午自己去趟卫生院问问也行。昨天下午看病的人应该不多,问问医生护士就知道了。”
她这话,首接点中了林卫民的死穴!去卫生院一问,他那点猫腻不就全露馅了?
林卫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林晓草的手指气得首哆嗦:“你……你……好!好你个林晓草!算你狠!”他一把夺回那张“医药费清单”,恶狠狠地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行!你们娘俩翅膀硬了!连亲奶奶的死活都不管了!这笔账,我记下了!咱们走着瞧!”他撂下狠话,也顾不上维持体面,拉着脸色尴尬的王德发,转身就走,背影狼狈又气急败坏。
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张桂枝腿一软,扶着门框才没摔倒,心还在怦怦狂跳:“晓草……他、他们走了……会不会……”
“他们不敢去卫生院查。”林晓草关上门,背靠在冰冷的铁皮门上,长长舒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的镇定,也耗尽了她的力气。“这单子,肯定是假的。”
张桂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惊又怕:“他……他怎么敢?那可是他亲娘啊!”
“在钱面前,亲娘算什么?”林晓草冷笑一声,眼中是看透世情的冰冷,“娘,以后他们说什么,你都别信。一个字都别信。”
张桂枝用力点头,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和额角结痂的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到床边,从那个藏着钱的枕头底下摸索起来。
“晓草,你看……”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包东西走过来,打开——里面是十几颗小小的、黑亮的种子。
“指甲花?”林晓草一愣。父亲生前最爱侍弄的花。
“嗯,”张桂枝点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回忆的温柔,“你爹……走之前,偷偷给我留的。他说……等开春了,种上。开花了,好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昨天……昨天从老屋走的时候,我……我趁他们不注意,在窗台根儿底下抠出来的……”
她拿起一颗种子,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放在破桌子上的红双喜搪瓷缸,轻轻地把种子放了进去,然后捧给林晓草:“娘没用……护不住你爹,也护不住你……这个……给你。看见它……就当你爹……还在……”
小小的、黑亮的种子躺在冰冷的、沾着暗红血痕的搪瓷缸底。阳光从铁皮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正好照在上面,闪烁着微弱的、生命的光泽。
林晓草看着缸底的种子,又看着母亲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盛满笨拙爱意的手,鼻子猛地一酸。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伸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搪瓷缸。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手指着冰凉的缸壁,也着缸底那几颗微小的、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种子。
门外,废品站的工人开始卸货,铁器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镇上的喧嚣如同浑浊的潮水,拍打着这间破败的棚屋。而在这小小的、冰冷的空间里,一个沾血的旧缸,几颗沉默的种子,一个懦弱母亲传递出的微弱却坚韧的希望,正悄然生根。
林晓草将搪瓷缸紧紧抱在怀里,目光透过铁皮棚屋的缝隙,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林卫民的阴招失败了,但他绝不会罢休。真正的暗礁,才刚刚开始显露。她得活下去,带着母亲,带着父亲的念想,在这浑浊的世道里,扎下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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