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棚屋像个蒸笼,太阳一晒,里面热得喘不过气。林晓草把那个装着指甲花种子的搪瓷缸放在窗台唯一透风的小破洞下,又用一块湿布盖在上面。黑亮的种子静静躺在缸底,沾血的缸壁衬着它,有种奇异的不屈。
张桂枝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地缝补着林晓草一条破了好几个洞的裤子。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捏着细小的针有些吃力,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棚屋里弥漫着铁锈、旧物和廉价肥皂混合的沉闷气味。
“娘,别补了,这条实在不能穿了。”林晓草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热浪。她手里提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几个蔫了的西红柿和一把蔫头耷脑的小青菜,还有一小块最便宜的豆腐。
“能穿,补补还能穿。”张桂枝头也不抬,固执地拉着线,“省一点是一点。”
林晓草没再劝。她把菜放下,走到窗边,掀开湿布看了看缸里的种子。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搪瓷,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和血腥气的凉意让她心头一定。林卫民的医药费讹诈暂时被挡了回去,但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它肯定还会探头。她必须尽快找到活计,手里有粮,心里才能不慌。
昨天在镇子转了一圈,心沉到了谷底。饭馆要熟手,小商店要能说会道,工厂招工要身份证——她和母亲现在就是黑户。唯一有点眉目的,是东头废铁场旁边的老铁匠铺。那铺子又脏又破,门口常年堆着黑乎乎的废铁,炉火熏得墙壁黢黑。老铁匠姓吴,脾气古怪,据说手艺还行,但铺子生意惨淡,只偶尔接点焊农具、打锄头的零活。林晓草昨天怯生生地问了句要不要帮手,吴铁匠正对着块烧红的铁板抡锤,火星西溅,头都没抬,只从喉咙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再去铁匠铺看看。”林晓草抓起那条补好的裤子换上,裤腿长短不一,膝盖上还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
“那地方……又脏又累……”张桂枝抬起头,眼里满是担忧,“你一个姑娘家……”
“姑娘家也得吃饭。”林晓草系好裤腰带,语气不容置疑,“娘,你把门栓好,不是我叫门,谁敲也别开。”
张桂枝用力点点头,看着女儿单薄却挺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放下针线,走到窗边,学着女儿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个装着种子的搪瓷缸。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种子微弱的搏动。她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担忧,终于也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活下去,像这指甲花一样,再贫瘠的地方,也要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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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门口比昨天更热。老吴铁匠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和几道狰狞的旧疤,正对着一个烧得通红的犁铧敲敲打打。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炉火熊熊,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味、煤烟味和汗水味。汗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滚烫的铁砧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汽。
林晓草站在离炉子几步远的地方,热浪烤得她脸颊发烫。她没敢立刻上前,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那沉重的铁锤一次次砸下,火星如烟花般迸射,将通红的铁块一点点敲打出形状。那力量感让她震撼,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老吴铁匠似乎没注意到她,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懒得理会。他全神贯注地敲打着,嘴里叼着一根自卷的旱烟,烟头明灭不定。汗水流进他眼睛,他只用搭在脖子上的脏毛巾胡乱抹一把。
过了好一会儿,那块犁铧终于敲打成型,浸入旁边的大水桶里,“嗤——”一声巨响,白汽猛地腾起。老吴这才首起腰,长长吁了口气,取下嘴里快燃尽的旱烟,在鞋底上摁灭。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着脸上和身上的汗,目光这才扫过站在一旁的林晓草。
“丫头,又是你?”他的声音粗嘎,像砂纸磨过铁锈,“昨儿个不是说了,没活儿给你干。”他走到旁边一个破木箱前,摸索着又卷起一支旱烟。
“吴师傅,”林晓草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不要工钱,管顿饭就成。我能拉风箱,能递家伙什,能打扫铺子,力气活儿……也能干点。”她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碎煤块,“这个,我能给您堆好。”
老吴点烟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晓草。目光在她额角暗红的痂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衣服和那双沾满泥灰的破布鞋上。最后,落在她那双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寻常小姑娘的怯懦或闪躲,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和……被生活逼到绝境的韧劲儿。
“管饭?”老吴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老子自己都三天没见荤腥了!天天啃窝头咸菜!”
“窝头咸菜也行。”林晓草立刻接口,没有丝毫犹豫。
老吴又看了她几秒,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又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走到炉子边,拿起一把沉重的大铁钳,夹起一块新的铁料,扔进炉火里。
“风箱。”他头也不回,只吐出两个字。
林晓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心头猛地一跳!她几乎是扑到那个巨大的、油腻的风箱旁,双手握住光滑的木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拉!
呼——!
炉火被风鼓动,火舌猛地向上窜起,发出呼呼的咆哮声,将那块铁料迅速吞没在耀眼的橘红色中。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轻点!想把老子炉子吹炸了?!”老吴的吼声传来。
林晓草赶紧减小力气,一下一下,稳定地拉动风箱。沉重的木柄很快让她的手臂酸胀起来,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浓烈的煤烟呛得她喉咙发痒,但她死死咬着牙,眼睛紧紧盯着炉火,努力跟上老吴的节奏。
老吴没再看她,只是盯着炉火,时不时用铁钳翻动一下铁料。火星随着风箱的拉动,像细碎的金子,不断溅落在林晓草脚边,烫得她的脚踝生疼。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也不敢抬手去擦。
时间在灼热和单调的拉风箱动作中缓慢流逝。林晓草的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拉动都像在搬动一座山。就在她感觉快要支撑不住时,老吴终于喊了一声:“停!”
林晓草松开手,手臂一阵剧烈的酸痛和麻木。她靠在油腻的风箱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
老吴夹出那块烧得通红的铁料,放在铁砧上,抡起大锤。
“当!当!当!”
沉重的敲击声再次响起,火星飞溅。老吴一边敲打,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墙角那堆碎煤,堆整齐。地上的铁渣子,扫干净。弄完了,那边桶里有水,自己舀着喝。”
这就算是……留下了?林晓草心头一松,巨大的疲惫感涌上来,但更多的是绝处逢生的庆幸。她顾不得手臂的酸痛,立刻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小山似的碎煤块,又黑又脏。她蹲下身,用手将散乱的煤块拢到一起,再吃力地搬到靠墙的位置,一块一块堆叠整齐。煤灰沾满了她的手和脸,汗水混着煤灰流下,在她脸上画出道道黑痕。
扫铁渣更费力。那些细小的、带着锋利边缘的铁屑散落得到处都是,扫帚扫不动,她只能弯着腰,用手一块块去捡。锋利的铁屑划破了她的手指,渗出血珠,她也只是皱皱眉,在脏裤子上蹭掉血,继续捡。
老吴专注地打铁,偶尔瞥一眼那个在煤堆和铁屑里忙碌的单薄身影,浑浊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太阳渐渐偏西,铁匠铺里的温度总算降下来一些。老吴放下锤子,走到墙角一个破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剩下的哗啦一下浇在头上,甩了甩花白的头发。
他走到炉子旁,掀开一个蒙着布的旧篮子,里面是几个冷硬的杂粮窝头和一小罐黑乎乎的咸菜丝。他拿出两个窝头,掰开,夹了点咸菜,递给刚扫完地的林晓草。
林晓草看着那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没有犹豫,伸出沾满煤灰和血痕的手接过来:“谢谢吴师傅。”
她走到铺子门口,靠着门框坐下,小口小口地啃着窝头。窝头很硬,剌嗓子,咸菜齁咸,但她吃得异常认真,仿佛在品尝珍馐美味。一天的劳累和饥饿,让这简单的食物也变得无比珍贵。
老吴蹲在另一边,也啃着窝头,沉默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在夕阳的余晖里袅袅升起。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铁匠铺前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那人背着个破旧的大帆布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工装,裤腿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风尘仆仆,满脸沧桑,正是林卫东!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铁匠铺门口、脸上脏兮兮、正啃着窝头的林晓草。他先是一愣,随即目光扫过她额角那道在夕阳下依旧刺目的伤疤,最后落在她手里那个沾着煤灰、却依旧能看出红双喜字样的搪瓷缸上(林晓草喝水时把它放在脚边)。
林卫东的呼吸猛地一窒!他认得那个缸子!那是他弟弟林卫国当年当宝贝一样捧着的缸子!如今,它沾着煤灰,也沾着他侄女的血!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林晓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发颤:“丫头!你……你怎么在这儿?吃这玩意儿?!”
他指着林晓草手里啃了一半的硬窝头,又指向那个破败的铁匠铺,眼睛瞬间就红了:“那老虔婆!她就这么对你们?!分家?!她真把你们娘俩赶出来了?!连口饭都不给?!”
林晓草被他抓得手腕生疼,窝头差点掉地上。她抬起头,看着二伯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此刻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翻腾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痛楚和恨意,心中百感交集。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铁匠铺里,一首沉默抽烟的老吴突然站了起来。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激动的林卫东,又落在林晓草身上,最后定格在她手腕上那只枯瘦却有力的手上。
“喂!”老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铁器般的冷硬,“你谁啊?抓我徒弟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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