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铁场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和机油腐败的气味，仿佛凝固了。林晓草蜷缩在冰冷巨大的履带残骸旁，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的耸动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像濒死小兽最后的呜咽，微弱地回荡在钢铁坟场的死寂中。眼泪混着血污和煤灰，在她粗糙的袖子上洇开深色的、冰冷的湿痕。
嗓子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方才那声泣血的呐喊，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也抽空了她强行支撑的意志。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铁水，灌满了西肢百骸。她像一截被遗弃在荒野的枯木，失去了所有生机。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无声地笼罩了她。
林晓草没有抬头。她甚至懒得去想是谁。是追来的林卫民？是看热闹的闲人？都无所谓了。她只想把自己缩得更紧，缩进这片冰冷的钢铁废墟里，彻底消失。
然而，预想中的谩骂或拉扯并没有到来。
一个还带着微温的、粗糙的东西，轻轻碰了碰她抱着膝盖的手背。
林晓草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一只布满厚厚老茧、沾满油污和煤灰、横亘着几道新旧灼痕的大手。那只手里，正托着一个……黑乎乎的、冷硬的杂粮窝头。
窝头旁边，是半截熄灭的旱烟杆。烟嘴被得油亮。
林晓草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移。
老吴铁匠佝偻着背，站在她面前。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沟壑纵横、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表情，浑浊的眼睛低垂着，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手里那个窝头。破旧的工装敞着怀，露出同样沾满煤灰的古铜色胸膛，在废铁场阴冷的空气里微微起伏。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刚从炉灰里扒拉出来的、沉默的铸铁。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个字。
他就那么站着，托着那个窝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唯有那只托着窝头的手，稳稳地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固执。
林晓草呆呆地看着那个窝头，又看看老吴那张仿佛石化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她混乱的神经。这个不久前才冰冷地让她“滚”的人，此刻却出现在这废弃的坟场，递给她一个……窝头？
是怜悯？是施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驱逐？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未干的泪痕被风吹得紧绷刺痛。
老吴依旧沉默。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又或者本就不打算等待回应。见林晓草没有动作，他那浑浊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极其短暂地扫过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和额角狰狞的伤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那只托着窝头的手往前又递了递，几乎碰到了林晓草的鼻尖。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蛮横。
林晓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冰冷的绝望深处，一丝微弱的本能驱使着她——饿。胃里空得发疼，在经历了巨大的情绪宣泄后，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怪兽，凶猛地撕咬着她的意志。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那个同样粗糙冰冷的窝头。指尖传来的微温，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一点微弱的热源。
她接过了窝头。
老吴那只布满老茧和灼痕的手，立刻收了回去，仿佛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他不再看她，转身就走，佝偻的背影融进废铁场灰蒙蒙的光线里，脚步声在荒草和锈铁间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很快消失在虚掩的铁门外。
废铁场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林晓草一个人，蜷缩在巨大的拖拉机残骸旁，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窝头。
她低头看着它。窝头表面坑洼不平，沾着老吴手上的油污和煤灰，散发着一股劣质粮食和铁锈混合的、并不好闻的气味。它如此粗粝，如此卑微，如同她此刻的处境。
没有迟疑。林晓草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狠狠咬了下去！
硬！像啃一块石头！粗糙的糠皮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但她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撕咬着！牙齿与坚硬的窝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撕咬这操蛋的命运！撕咬那些泼向她的污水！撕咬这冰冷的世界！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窝头的碎渣，被她狠狠地咽了下去。咸涩，粗粝，带着一股铁腥和绝望的味道。
她一边啃，一边哭，无声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冰冷的窝头碎屑哽在喉咙里，噎得她满脸通红，但她依旧用力地吞咽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甘，都随着这冰冷的食物，一起咽进肚子里，化为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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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屋区。逼仄、潮湿、光线昏暗。
张桂枝依旧缩在墙角，怀里死死抱着那个沾满泥土的油布包，像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抱着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外面巷子里的议论声似乎暂时消停了，但那份无处不在的恶意和恐惧，如同实质的瘴气，渗透进铁皮的缝隙，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扫把星……”
“杀人犯……”
“克亲……”
这些词像毒虫，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王秀莲躺在病床上（她想象中）痛苦呻吟的样子，林卫东砸碎缸子时绝望的眼神，林晓草离开时单薄却决绝的背影……不断在眼前闪回。巨大的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颤抖着，把脸埋进冰冷的油布里，试图隔绝这可怕的幻象和声音。油布粗糙的纹理摩擦着她脸上的泪痕和泥土，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角——她刚刚挖出油布包的那个地方——传来。
张桂枝浑身一僵，像被冻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屏住了。
老鼠？
还是……林卫民派人来偷钱了？！
极度的恐惧让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她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阴暗的墙角！
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一个小小的、灰黑色的影子，正飞快地从那个被她挖开的、松软的土洞里钻出来！那影子拖着一个比它身体还大的、破布包裹的小东西！
是老鼠！
它嘴里叼着的，正是她藏种子的那个小破布包！
“啊！”张桂枝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恐的尖叫！不是因为老鼠，而是因为那包种子！那是女儿晓草从破碎的缸子里捡回来的！是卫国留下的念想！
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瞬间压倒了恐惧！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一头护崽的母兽，猛地从墙角扑了过去！动作太猛，带倒了旁边一个破瓦罐，“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那老鼠受了惊，丢下小布包，“吱溜”一下钻进墙角的破洞不见了。
张桂枝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手掌被瓦罐碎片划破，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是手脚并用地爬向那个被老鼠丢弃在墙角的小破布包。
她颤抖着捡起它。布包被老鼠的牙齿撕开了一个小口子。她心胆俱裂，慌忙打开——
几颗小小的、黑亮的指甲花种子，完好无损地躺在破布里。只有一颗，因为布包被撕破，滚落了出来，静静地躺在潮湿阴暗的泥地上，沾了一点灰尘。
张桂枝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地舒了一口气，几乎在地。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滚落的种子，吹掉上面的灰，把它和布包里的种子重新放在一起。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被老鼠拖拽、又被她扑倒时压过的地面——那颗唯一滚落出来的种子，正好落在被她身体压过、稍稍松软了一点的泥土上。
而就在那颗种子的旁边，借着门缝那点微弱的光，她似乎看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绿色？
张桂枝的心猛地一跳！她揉了揉哭得红肿模糊的眼睛，凑得更近，几乎要把脸贴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不是错觉！
在那颗黑亮种子旁边的泥土缝隙里，一点比针尖还细小的、怯生生的嫩绿，正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倔强地，顶开了压在上面的一粒细小土块，探出了它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头！
它太弱小了，颜色淡得几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在冰冷、潮湿、阴暗、充满铁锈霉味的棚屋角落里，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小的“劫难”之后，它，破土了！
张桂枝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那一点微弱到可怜的嫩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棚屋外，废品站传来铁器碰撞的噪音，巷子里隐约又有新的议论声响起。但这一切，都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张桂枝的视线，从那一星微弱的绿芽，缓缓移到手心那几颗依旧沉默、却蕴藏着无限可能的黑亮种子上。再移到旁边那个沾满泥土、被老鼠啃破的油布包上——那里面，是她们娘俩仅有的两万块活命钱。
她布满血丝、被恐惧和绝望占据的浑浊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终于挣扎着，一点点亮了起来。不再是绝望中的一点萤火，而是如同种子破土般，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
她沾着泥土和鲜血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一点微小的嫩绿。
冰冷，柔软，却蕴含着无法言说的力量。
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她慢慢地、慢慢地，将手心那些黑亮的种子，紧紧地、紧紧地捂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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