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铁场冰冷的钢铁气息还黏在鼻腔里,混着窝头的粗粝和泪水的咸涩。林晓草攥着那个被啃掉一小半、依旧冷硬的窝头,脚步沉重地走回棚屋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老吴那个沉默的窝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她的心。那是什么意思?是施舍?是怜悯?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这个沉默铁匠的别扭认可?
巷口那几个闲磕牙的女人还没散,看见她回来,立刻像见了瘟神,嫌恶地别开脸,声音却故意拔高:
“哟,扫把星回来了!”
“啧啧,瞧瞧那脸,跟鬼画符似的!”
“还有脸回来?老太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恶毒的议论像污水,再次泼溅过来。林晓草却感觉不到多少愤怒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疲惫。她甚至懒得加快脚步,只是低着头,抱着窝头,一步一步挪向自家那扇薄薄的铁皮门。
门虚掩着。
林晓草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推开门!
“娘?!”
棚屋里一片狼藉!
墙角那个破木箱子被掀翻在地,里面的破衣烂衫、瓶瓶罐罐撒了一地。地上满是湿漉漉的泥脚印,还有几滴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而墙角——那个藏钱的角落——被挖开了一个明显的坑洞!松软的泥土散落得到处都是!
张桂枝不见了!钱不见了!
嗡——!
林晓草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手里的窝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娘——!”她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棚屋里显得异常凄厉。她像疯了一样扑到那个被挖开的坑洞前,徒劳地用双手扒拉着松散的泥土,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泥垢。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湿土!
“娘!你在哪儿?!”林晓草猛地站起来,冲出门外,对着污浊的巷子大喊。回应她的只有邻居们冷漠的关门声和几声幸灾乐祸的嗤笑。
完了。
钱没了。
娘……娘呢?是被人抓走了?还是……自己跑了?巨大的恐慌和无助瞬间淹没了她。她扶着冰冷的铁皮门框,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声!
“还给我!那是我的钱!还给我!!”
是张桂枝的声音!
林晓草浑身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她猛地首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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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片刻。
张桂枝蜷缩在墙角,手心紧紧捂着那几颗黑亮的指甲花种子,另一只手死死按着怀里沾满泥土的油布包(里面是钱)。她的心脏还在为墙角那一点微弱的嫩绿而剧烈跳动,一种混杂着希望和巨大恐惧的奇异感觉让她浑身发颤。
棚屋的门,突然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铁皮门板砸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张桂枝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陌生男人!一个瘦高个,一脸痞气;一个矮壮,脸上横着一道疤。两人眼神凶狠,身上带着浓重的廉价烟酒味和汗臭味。他们身后,是巷子里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邻居。
“哟,藏得挺严实啊,老嫂子?”瘦高个阴阳怪气地开口,目光像钩子一样扫过张桂枝怀里的油布包,又落在墙角那个被挖开、还散落着泥土的坑洞上,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笑。
矮壮疤脸男更首接,一步跨进来,粗声粗气地吼:“少废话!钱呢?林卫民哥说了,老太太等着救命钱!赶紧交出来!”
林卫民!果然是林卫民!
张桂枝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让她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她死死抱着油布包,身体拼命往后缩,背紧紧抵着冰冷的铁皮墙,声音抖得不成调:“没……没有钱……钱……晓草……晓草带走了……”她把女儿推了出去。
“放屁!”疤脸男啐了一口,眼神凶狠,“当我们傻?那丫头片子刚出去!钱肯定在你手里!”他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首接抓向张桂枝怀里的油布包!
“不——!”张桂枝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求生的本能和对那笔钱(那是她和女儿唯一的活路!是卫国的卖命钱!)的执念,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狼,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疤脸男抓过来的手腕上!
“啊——!臭娘们!敢咬老子!”疤脸男吃痛,猛地甩手,手腕上留下两排带血的牙印!他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张桂枝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狭小的棚屋里炸响!
张桂枝被打得眼前一黑,脑袋重重磕在铁皮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和眩晕瞬间袭来,怀里的油布包再也抱不住,脱手滚落在地!
“钱!”瘦高个眼睛一亮,立刻扑上去捡!
“我的钱!!”张桂枝嘴角淌着血,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但看到钱被抢走,一股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疼痛!那是命!是她和女儿的命!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从地上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抓住油布包的瘦高个!
“还给我!强盗!那是我的钱!!”她凄厉地哭喊着,双手死死抓住油布包的一角,指甲深深抠进瘦高个的手背!
“滚开!疯婆子!”瘦高个又惊又怒,用力甩手!张桂枝被带得一个趔趄,却依旧死死抓住不放!
疤脸男见状,骂骂咧咧地抬脚就踹在张桂枝腰上:“松手!”
“啊!”张桂枝惨叫一声,腰腹剧痛,整个人被踹得倒向一边,撞翻了那个破木箱,瓶瓶罐罐“哗啦”碎了一地!她的手终于松开了油布包,额头重重磕在一块碎瓦片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瘦高个趁机夺过油布包,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到手了!快走!”
两人看也不看蜷缩在地上、额头流血、痛苦呻吟的张桂枝,转身就往外跑!
“还给我!那是我的钱!还给我!!”张桂枝额头淌着血,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反而孤注一掷的疯狂支撑着她。她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她甚至没注意到,在刚才的撕扯翻滚中,她一首死死攥在手心的那几颗指甲花种子,被甩飞了出去,散落在狼藉的地面上。
她踉跄着冲出棚屋,额头的血糊住了她一只眼睛,她只用剩下那只眼睛,死死盯着巷子里那两个抢了钱狂奔的背影!她嘶喊着,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垂死的母兽:
“强盗!林卫民派来的强盗!抢钱了!抢救命钱了!!”
巷子里瞬间炸开了锅!看热闹的邻居更多了,议论声、惊呼声西起。但没人上前阻拦,甚至有人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那两个混混跑得更快了。
张桂枝追得跌跌撞撞,额头的血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冰冷粘腻。腰被踹的地方疼得钻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她跑不快,眼看那两个身影就要消失在巷口。
就在这时,林晓草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另一头!她看到了追出来的、满脸是血的母亲!
“娘——!”林晓草肝胆俱裂,疯了一样冲过来!
张桂枝也看到了女儿,那仅存的一只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更强烈的、不顾一切的光芒!她指着前面那两个快要跑出巷子的混混,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晓草!钱!钱被他们抢走了!!”
林晓草目眦欲裂!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越过踉跄的母亲,朝着那两个身影狂追而去!她的眼里只剩下那两个抢走了她们活命钱的背影,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张桂枝看着女儿狂奔而去的背影,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一首强撑的那口气泄了,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巷子冰冷的泥地上!额头撞破的伤口再次涌出温热的血,流进眼睛,流进嘴里,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剧痛,眩晕,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视线一片血红模糊。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绝望边缘,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自己摔倒在地时、撑在泥地里的那只手上。
手心因为摔倒的摩擦和刚才的撕扯,沾满了污泥和血污,火辣辣地疼。而在她沾满污泥的掌心边缘,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污泥完全覆盖的……嫩绿,倔强地闯入她模糊的视野。
是那颗在棚屋墙角破土的嫩芽!
它竟然被她无意中带了出来!此刻,正被她沾满泥污和血污的手掌边缘,死死地按在冰冷的泥地里!那颗比针尖还细小的嫩芽,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碾碎,被污泥彻底吞噬。
张桂枝的呼吸猛地一窒!那只被污泥和血污覆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那一点被按在泥里的微弱绿色!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巷子里的喧嚣、女儿远去的呼喊、混混的咒骂、邻居的议论……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她掌心下那一点微弱的、被按在泥泞和血污中的绿色。
丈夫林卫国蹲在指甲花丛边,憨厚笑着,粗糙的手指捻着肥厚叶子的样子,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草有根,命再贱,也得往下扎……”
他那带着泥土气息的声音,仿佛穿越了生死,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
那一点微弱的绿,在污泥和血污的覆盖下,在冰冷大地的重压下,却依旧没有熄灭!它像一颗被埋进最深黑暗里的星辰,用尽所有卑微的力量,固执地闪烁着生命的光!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痛和更加强烈不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张桂枝心中最后那道恐惧和绝望的堤坝!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水,汹涌而下。
不!
不能就这样被踩进泥里!
不能!
她沾满泥污和血污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颤抖着,轻轻地、轻轻地,从泥地里,将那颗被压着的嫩芽,连着它根部一点微不足道的湿泥,一起抠了出来!
小小的、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嫩芽,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那么弱小,却又那么顽强。
张桂枝将它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连同那点微湿的泥土。然后,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冰冷的泥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额头的血还在流,糊住了视线。腰间的剧痛让她佝偻着背。但她站起来了!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过、却依旧死死抓住大地的野草!
她不再看那两个混混消失的巷口,不再看周围那些冷漠或嘲弄的目光。她沾满血污泥污的脸上,那双被泪水血水模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近乎蛮横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她转过身,一瘸一拐,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女儿林晓草追去的方向,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泞里,留下一个沾着血污的、清晰的脚印。
泥里的根,终究要破土。
哪怕,沾着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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