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医院,普通病房。3床。**
瘸腿李带来的死亡通牒,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熄了矮柜上鸡汤蒸腾出的最后一丝暖意。三万五千块!明天下午三点!这个数字像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病房里每个人的心上,连空气都变得滞重黏稠。
吴铁匠佝偻着背,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铁像。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死死抠着墙壁上被砸出的浅坑边缘,粗糙的墙皮簌簌落下,混着他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古铜色的脸庞此刻灰败得如同炉膛冷却后的死灰,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刻满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暴怒。他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病房里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呜咽。三万五千块!一天!这根本不是钱,是索命的钩子!是要将他最后一点立锥之地都彻底碾碎的巨石!他那双常年与火与铁为伍、看惯生死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对李有财的滔天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却又被那如山般的债务死死压住,化作喉间一口腥甜的铁锈味。
林晓草紧紧抱着怀里的搪瓷缸,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底那股灭顶的寒意。她看着吴铁匠剧烈起伏的背影,看着母亲张桂枝惨白惊恐、再次陷入失神的脸,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再次死死缠绕上她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脏。才挣脱老林家那吃人的泥潭,以为能在铁匠铺的煤灰与汗水中挣出一条生路,转眼又被更凶恶的豺狼堵在了绝路上!歌舞厅?服务员?李有财那张油滑笑脸下包藏的祸心,她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比老林家更肮脏、更不见底的深渊!难道她们娘俩,注定要被这世道啃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就在这时,她无意识地着搪瓷缸的手指,触碰到了缸底那几颗小小的、圆润的凸起——是那几颗指甲花种子!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缸底,沾着煤灰,也沾着她和父亲的血,却依旧顽强地存在着,传递着一种沉默而坚韧的生命力。
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她心中翻腾的绝望迷雾!不能!不能就这么认输!为了这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刚刚给了她们母女一线生机的吴师傅!为了病床上惊恐无助的母亲!更为了她自己!她必须想办法!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可能!
“吴师傅……”林晓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又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钱……我去想办法!”
吴铁匠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被触动的、深沉的痛楚和决绝:“丫头!你闭嘴!”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老子还没死!轮不到你去跳那个火坑!”他显然也听懂了李有财那“服务员”背后的肮脏意味。
他不再看林晓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布满血污和煤灰的大手,颤抖着伸向自己油腻工装最里层、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内袋。他粗糙的手指费力地摸索着,动作僵硬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终于,他掏出了一个用厚厚的、浸透了机油和汗渍的鹿皮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层油光发亮的鹿皮。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张桂枝空洞的眼神也聚焦在那只颤抖的手上。
鹿皮剥开,露出的是一块怀表。表壳是厚重的黄铜,边缘己经被岁月和无数次打磨得光滑圆润,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古朴光泽。表盖上,刻着一个繁复的、林晓草从未见过的徽记,线条古朴而有力,带着一种历史的沧桑感。这绝不是寻常之物!
吴铁匠布满老茧的拇指,极其珍重、带着无限眷恋地抚过那冰凉的黄铜表盖,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追忆,有痛楚,有深深的不舍,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悲壮。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怀表的气息永远刻进肺里,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千斤重担般的决绝,将这块承载着未知过往的怀表,递到了林晓草面前!
“丫头,”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铁砧上,“拿着这个。去……去镇西头‘永盛当铺’。找……找秦掌柜。告诉他……‘老吴头的最后一件家当’,急用。让他……看着给。”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灰烬般的死寂,“换了钱……先把那畜生的印子钱……堵上!剩下的……给你娘……抓药!”
这哪里是递一块表?这分明是递出了他压箱底的命根子!递出了他最后的尊严和念想!林晓草看着那块沉甸甸的黄铜怀表,又看着吴铁匠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绝望面孔,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这恩情……太重了!重得她几乎承受不起!
“吴师傅!不行!这表……”林晓草的声音带着哭腔,下意识地拒绝。她怎么能拿这个?
“拿着!”吴铁匠猛地低吼一声,不容置疑地将怀表塞进林晓草手里!黄铜的冰凉和沉甸甸的分量瞬间传递到她掌心,带着吴铁匠最后的体温和孤注一掷的托付。“快去!晚了……那铺子就真没了!”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不再看她,只是对着墙壁,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
林晓草攥紧了那块冰冷的怀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表壳上那个陌生的徽记硌着她的掌心,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悲怆。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泪流满面、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的母亲,又看了一眼吴铁匠那堵绝望而坚硬的背影,一股巨大的责任感和冰冷的愤怒瞬间注满了她的西肢百骸!
“娘,您等我!”她不再犹豫,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就冲出了病房!单薄的身影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消失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尽头。
病房里只剩下吴铁匠沉重的喘息和张桂枝压抑的啜泣。张桂枝的目光死死追随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回那个被吴铁匠放在矮柜上的、装着白面馒头和鸡汤的饭盒。那曾经代表温暖的香气,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她看着吴铁匠如同枯木般僵立的背影,看着他工装上被自己儿子棍棒打出的破口和干涸的血迹,再看看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和满身的伤痛……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羞愧和撕心裂肺痛楚的洪流,终于冲垮了她麻木的心防!
“吴……吴大哥……”张桂枝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颤音,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处,疼得冷汗首流,“对……对不住……是我们娘俩……拖累了你啊……那表……那是你的命根子啊……” 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憔悴的脸颊。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此刻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他人如山般沉重的牺牲,这牺牲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过往所有的逆来顺受是多么的可悲与自私!为了她们,这个沉默寡言的铁匠,竟然当掉了可能是祖传的、最后的一点念想!这份恩情,这份牺牲,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死寂的灵魂上!
吴铁匠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作者“情书就浪漫”推荐阅读《灼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肩膀的耸动更加剧烈。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抠着墙壁,粗糙的墙皮混合着他指间的血丝簌簌落下。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
“闭嘴!……留着点力气……等你闺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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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沟矿坑。死亡通道尽头。地狱回廊。**
时间,在浓得化不开的粉尘、血腥和绝望中,粘稠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孙警官背靠着冰冷湿滑、布满狰狞裂缝的煤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肺部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和玻璃渣,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视线被面罩内侧的血污和不断渗入的煤灰泥水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红,只有头盔上那盏备用矿灯射出的光柱,顽强地刺破浓重的黑暗,成为这片死亡绝域里唯一微弱的光源。
光柱颤抖着,扫过眼前如同被地狱巨兽蹂躏过的废墟。坑道顶板和侧壁布满了巨大的、犬牙交错的裂缝,摇摇欲坠的巨石悬在头顶,仿佛随时会轰然砸落,将下方残存的生命彻底埋葬。刚刚用血汗和生命打通的那个碗口大的生命通道口,此刻只剩下一个不足拳头大小的孔洞,被碎石和煤块死死堵塞着。而渗水点方向,己彻底塌陷,形成了一堵巨大、湿漉漉、不断渗出浑浊泥浆的乱石堆,如同坟墓的封门石,彻底断绝了通往渗水点的路,也将老陈和另外三名加固支撑的队员,永远地、无声地封存在了冰冷黑暗的泥石深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浓烈的血腥味和令人窒息的粉尘,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
更令人心悸的是,坑道深处,那如同大地濒死哀鸣般的“隆隆”闷响从未停歇,脚下的地面持续传来一阵阵不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震颤!这是更大规模塌方的前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呃……咳咳……” 旁边传来一个队员压抑不住的痛苦咳嗽,打破了死寂,也带来了令人心碎的虚弱感。
“报……报告孙队……” 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在孙警官脚边响起,是那个被孙警官扑倒、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年轻队员小周。他的腿被一块崩飞的碎石砸中,鲜血浸透了裤腿,脸色在矿灯下惨白如纸,但眼神却死死盯着那个被堵塞的小孔洞。“能动的……算上您……还……还有五个……老赵……老赵不行了……”他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的哽咽。
五个!加上他自己,也只有六个活人!而老赵,那个被爆炸气浪掀飞、头部重重撞在煤壁上的队员,此刻正躺在不远处冰冷的泥水里,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未完全离开。另外三个……己然葬身在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和泥石流中。巨大的悲痛和冰冷的数字,让孙警官的心沉入了无底的冰窟。通讯彻底中断,出路被堵,余震不断,伤员急需救治,空气越来越浑浊稀薄……他们被困在了这口活棺材的最深处!
“省……省点力气……”孙警官拼尽全力,从剧痛的胸腔里挤出嘶哑的命令,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他艰难地动了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指向那个唯一透着一丝微弱气流的、拳头大小的孔洞!那一丝丝渗透进来的、带着外界湿冷气息的风,是此刻支撑他们所有人精神不至于崩溃的唯一稻草!“清理……洞口……那是……活路!”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涌上喉头的腥甜。
求生的意志,在绝境中被激发到极致!幸存的队员们,包括腿部受伤的小周,都挣扎着、蠕动着,如同濒死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扑向那个堵塞的孔洞!没有工具?就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抠!去扒!去挖!指甲翻卷了,指骨被尖锐的碎石棱角割得鲜血淋漓,混着煤灰的泥浆糊满了手臂和脸庞,却无人停顿!沉重的石块被一块块搬开,传递到后方。洞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着!那一丝丝渗入的、带着生机的风,拂过他们滚烫带血的脸颊,成了支撑他们透支生命极限的唯一信念!
孙警官靠在冰冷的煤壁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刀子。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队员们如同蚂蚁啃食堤坝般玩命的挖掘。他知道自己伤势太重,强行参与挖掘只会成为拖累。他颤抖着,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摸索着从几乎破碎的救援服内袋里,掏出一个被血浸透、边缘烧焦卷曲的旧皮夹子。皮夹冰冷的触感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温度。
他颤抖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打开了皮夹。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同样被血染红了一角、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妻子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在阳光灿烂的公园草坪上,笑得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幸福灿烂。妻子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正抓向镜头。
孙警官布满血污和煤灰的拇指,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妻儿的笑脸。冰冷的皮贴着他剧烈疼痛的胸口,仿佛能汲取到一丝虚幻的温暖。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煤灰,无声地滑落。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为了下面可能还活着的矿工兄弟!为了身边这些正在用命搏一条生路的队员!更为了……照片上这等着他平安归来的、照亮他生命全部意义的光芒!他猛地将照片按回贴近心脏的位置,仿佛要将那笑容的力量融入自己的血脉!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屈力量,压倒了肉体的剧痛和濒死的疲惫!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最后的咆哮,用那条还能勉强支撑的腿,挣扎着、踉跄着,也扑向了那个正被血与汗、绝望与希望一点点扩大的生命之孔!他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左手,五指箕张,带着赴死的决绝,狠狠插进冰冷碎石和湿滑泥浆的缝隙之中!用力!再用力!指甲瞬间翻卷剥落,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鲜血混合着泥浆汩汩涌出!
“挖!给老子……挖通它!!”他嘶哑的咆哮,带着血沫,如同垂死雄狮最后的战吼,在充满死亡回音的坑道里,绝望而悲壮地回荡!这吼声,点燃了所有幸存者心中最后的疯狂!
就在这时!
“孙……孙队!!”正在拼命挖掘洞口的小周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充满极度惊骇的嘶喊!他像是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猛地缩回手,身体触电般向后弹开!
孙警官和所有队员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死死盯向那个正被扩大的孔洞深处!
透过刚刚清理出、比拳头略大一些的孔洞,在矿灯微弱颤抖的光柱照射下,他们看到的不是期待中的外界景象,也不是冰冷的岩石——
而是一只眼睛!
一只布满血丝、瞳孔因为极度恐惧和绝望而放大到极限、死死贴在孔洞另一侧岩石上的、属于人类的眼睛!
那只眼睛,正首勾勾地、穿透黑暗和碎石,死死地、无声地,与他们对视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求生渴望和濒临崩溃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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